陈后主和晋惠帝
十月六日《新民晚报·夜光杯》载季羡林先生《漫谈皇帝》文中云:
生长于高墙宫院之内,养于宫女宦竖之手,对外面的社会和老百姓的情况,有的根本不知道,或者知之甚少,因此才能产生陈叔宝“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季先生在这里弄错人了。
老百姓断了粮,饿死了,却怪他们为什么不吃清蒸狮子头,的确荒唐得可笑。这笑衬托着一层专制统治阴森的背景,简直有点近似今之黑色幽默。但笑话的主角却是晋惠帝司马衷而非陈后主陈叔宝,这两个皇帝的年纪相差二百九十多岁,中间还隔了东晋、宋、齐、梁四个朝代哩!
司马衷是个弱智者,父亲司马炎派了位宫嫔去教他“房帷之事”,怀上了愍怀太子,生出来长到三四岁,他居然不知道有这个儿子。他的皇后(贾氏)用宫车将“城南少年”载进宫来淫乱,“见留数夕,共寝欢宴”,他也不知道。后来他的第二个皇后(羊氏)被刘曜抢去做了老婆,刘曜问她:“我何如司马家儿?”羊氏回答道:“自奉巾栉(译成现代语就是‘和你上床’)以来,始知天下有丈夫耳。”一句话便可见他是一个怎样的窝囊废。
除了“何不食肉糜”,这位司马家儿还有个流传得很广的笑话,在华林园听到青蛙叫时问左右:“这样起劲地叫着,是为了官家,还是为了它们自己啊?”周作人有诗咏曰:
满野蛙声叫咯吱,累他郑重问官私;
童心自有天真处,莫道官家便是痴。
案云:“惠帝已非幼年,兹但取其孩子气耳。”
司马衷做皇帝从三十一岁做到四十八岁,早已成年,连蛤蟆叫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当然不是什么孩子气,也不止是一般的痴,知堂在这里不过是我田引水罢了。
至于后主陈叔宝,则不仅不弱智,还很有一点小聪明,决不会闹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笑话来的。《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中有《陈后主集》,收诗文一百多首。诗如:
留人不留人,不留人也去。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午醉醒来晚,无人梦自惊。
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文如《护军孙玚铭》:
秋风动竹,烟水惊波。几人樵径,何处山阿。
今时日月,夙昔绮罗。天长路远,地久云多。
功臣未勒,此意如何。
放在同时文人作品中总还过得去,就是和后来皇帝的诗比亦未见逊色。
《陈书·后主本纪》的结论即“史臣曰”由魏征执笔。魏征不是会讨好的人,何况对于已经亡国之君更用不着讨好,但论陈后主仍谓其“昔在储宫,早标令德,及南面继业,实允天人之望”。他的毛病就是只热心文学而荒废政务,“贵臣虽有识治者,皆以文学相处,罕关庶务”,“宾礼诸公,惟寄情于文酒”。后来又沉湎女色,昵近群小,以致朝政日益紊乱,面对着积极要统一南方的强大的隋朝,自然只有亡国的份儿了。这正如魏征所说:“非唯人事不昌,盖天意然也。”
“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也是魏征评后主的话,即季先生“生长于高墙宫院之内,养于宫女宦竖之手”的原本。其实,所有王朝自“二世祖”以下,除了帮着父亲一同打天下的曹丕和李世民,哪一位嗣皇帝不是“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的呢?但作为生物的人,他们之中仍会有优秀和庸愚的区别,这一点和平民百姓是一样的。优秀者如康熙,不仅能自学三角几何,还能亲自耕田布谷,知道一些稼穑的艰难;庸愚者如司马衷,便只会问“何不食肉糜”了。陈叔宝虽难称上智,亦绝非下愚,不过是一个更不争气的李后主和宋徽宗,“一江春水向东流”和瘦金书他写不出,禽虫鸣叫系自然非关人事总还晓得,不然的话又何能作出“丝调听鱼出,吹响间蝉声”的诗句?
隋兵灭陈,后主抱着孔、张二妃躲在胭脂井里,没有以身殉社稷。被俘献长安后成了杨坚的统战对象,列席筵宴时照样饮酒赋诗,还表示“愿得一官号”,被讥为“全无心肝”,这便是他的名声历来不好的原因。其实这亦不过把性命看得重,和刘禅、李煜一样,是人性软弱的表现。比之隋炀帝那样残民以逞,玩完自家天下,斫去自家头颅倒还罢了,再搭上千万小民性命也毫不顾惜,这种软弱总还比较无害。
写随笔未必查书,误记一二人名是难怪的,我自己在《看成都》文中,即曾将刘长卿的一首诗误为刘禹锡作。写这则小文,只是对陈叔宝、司马衷的事感到兴趣,借此谈上几句,凑凑热闹。陈叔宝无论矣,司马衷以开国雄主之后成了现世宝,如果不相信是报应,从遗传变异的角度来看也许更值得研究,当代不是也还有这样的活例子吗?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