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毛笔
朱纯走后,她生前常用的毛笔挂在那里,我觉得不该太冷落它们,前几天磨了墨来试写了几个字,却总不顺手,究竟是自己手劣,还是笔头干久了的缘故呢?由此便想起了几十年来我和毛笔的因缘。
五岁时初习字,就是用毛笔在毛边纸上写“人、口、刀、尺”,之后才用石笔在石板上写1、2、3、4,再后才用钢笔在洋纸上写a、b、c、d.这钢笔并非派克式的自来水笔,而是长木笔杆带短钢笔尖,蘸上蓝墨水只能写洋纸,也就是现在通用的机制纸。毛边纸宣纸则不属于“洋”,而是国造,造来专供墨笔写汉字的,绝对碰不得钢笔蓝墨水。这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两种文化也。
我从来就不是国粹主义者,但总觉得毛笔写毛边纸的感觉,比起石笔写石板和钢笔写洋纸好得多。石笔和钢笔用过几年之后,一丢开就再也不曾拿起;自来水笔相随甚久,它拼命与时俱进,但如今亦已少用;只有老模样不变的毛笔,倒一直和我不离不弃。想起来,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抗战八年是我的小学初中阶段。小学全用毛笔,只算术课用石笔进行过演算。初中亦以用毛笔为主,钢笔则写写英文。小县城里不少同学无法购置玻璃瓶装的蓝墨水,只能将钢笔尖插入铜墨盒蘸取墨汁,大家亦视为固然。我没这样寒酸,习字课必交的大楷两张,用的笔是中号“横扫千军”,临的帖是旧拓《玄秘塔》,楷法却不争气,三十二个大字常常得不到一个双圈。国文成绩马马虎虎,但规定“小楷誊正”的作文,总是懒得另起草稿,拿起本子写两页便匆匆交卷,以致批语常带“惜字迹潦草”之类“老鼠屎”,无法带回家去。
离开学校后当编辑,改稿也用毛笔,五十年代的规定是,改稿用蓝笔,审稿用红笔,终审用绿笔,七八年中三种笔都用过。这种类似文字检查官的工作本就令人厌烦,毛笔蘸红绿水亦远不如从砚池舔墨舒服,牢骚一多,成了右派,笔杆儿也弄丢了。为了免祸消灾,家中一度不蓄纸笔,但终究还是憋不住,拉板车时写信给周作人,又不得不弄来一支一毛二分钱的毛笔,外带一小瓶墨汁和几张“材料纸”。此信居然在八道湾保存下来,“文革”中进了鲁迅博物馆,物归原主后,周丰一又将其复印寄我了。我“文革”劳改九年,亦居然未离开毛笔,奉命写标语口号,照样子鬼画符,仍可大笔挥洒,只是得当心别写错了字。有位难友就是一不小心,将“万寿无疆”写成“无寿无疆”,险些儿被枪毙,好在这些事情终于过去了。
“人生识字忧患始”,此话如果当真,则我与毛笔同忧患已七十馀年,不可谓不久长。惭愧的是至今仍写不好毛笔字,此盖限于天资,非人力所能强。但是对于毛笔,我总是怀着一份情意的,承认它是汉字文化的要素之一,不忍见其破败凋零。几年前,香港鲍耀明先生来信,托买“长沙名笔鸡狼毫”,记忆中六十年前自己用来写作文的正是“彭三和”此种出品,便四处去打听,方知彭氏公私合营之初还保留了招牌,“大跃进”中即归澌灭,鸡狼毫早已降为普通品牌,经营户因利薄早不愿制作供应了。后来总算托人买来几支,还是“加料”的,试试却根本不行,只因笔杆上还刻有“鸡狼毫”三字,勉强寄往香港,鲍先生自不免失望,我亦为之歉然。
鸡狼毫不行了,是否毛笔的前途就没希望了呢,我看也未必。毛笔是书写汉字的专用工具,只要汉字不灭,它就会有用场。全世界所有文字中,只有汉字的书法成为独立的艺术,电脑技术再发达,书法总不能不用毛笔和宣纸。东亚和南洋用筷子吃米饭的人,差不多占了世界人口四分之一,这些人能用筷子即能用毛笔,即不用毛笔亦能接受汉字。汉字书法艺术的生命力植根于世界人口四分之一,自不必悲观,那么毛笔也不必悲观了。
“笔”和“筷”都是“竹头字”,笔筷都取材于竹,竹子和水稻又都是禾本科植物,其产地范围正好涵盖了汉字文化圈。在文化地理学和文化历史上,这一现象似乎也值得研究,从人与自然的角度来研究。
(二零零七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