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离堆
旅游本是消闲的事,集体旅游尤其是被别人“接待”时,却往往弄得比平时更忙,前两次游都江堰的情形便是如此。匆匆地瞻仰了二王的庙貌之后,走过摇摇晃晃的索桥,上金刚堤看了看“鱼嘴”,主人就催着上车,要赶到青城山去吃白果炖鸡。若要想多盘桓一会,便只能就地午餐,放弃道观中的盛宴了。虽然我瞅着江边小饭店里挂着的腊肉和江鱼样子都挺诱人,料想烹制出来的味道未必比那炖鸡差,坐在这里还可以欣赏岷江的江景,却挡不住主人硬要以“道家名菜”款待的热情,同行的大多数也主张客随主便,于是只好像邓小平在长征路上那样——跟着走。
这次因为晕车,半路上脱离了集体,得以自由之身在灌县呆了三天,这才畅游了整个都江堰,自然也包括了我久已向往却两过其前而不得上的离堆。
金刚堤上望离堆,是下游左前方一处石矶,矶头林木茂密,隐约可见楼台;因为相隔有好几里,望去仿佛在烟云缥缈间,更加动人游兴。两地间看来应有路可通,可是却没有任何直达的交通工具。更加奇怪的是,人们所游的“都江堰”,都似乎并不包括离堆;堤上所在多有的导游,也总是含糊其辞,不明白告诉你去离堆怎么走。
其实离堆乃是都江堰工程的关键,也是都江堰景观的核心。两千多年前李冰修都江堰,最艰巨最着力的大手笔就是凿离堆,开宝瓶口。也只有在离堆这里,才最能看出李冰利用地形巧夺天工的伟大创造力,最能看出他为成都平原千秋万代立下的不朽功勋。
离堆是李冰的创作,是李冰改造江山的产物。岷山千里送岷江,送到这里分手时作临别一抱,这一抱形成了岷山山脉最后一座奇峰——玉垒山。江水渴望摆脱山的纠缠,山却偏要伸出一只脚来勾住她。李冰将这只脚从胫部凿断,使之和山体分离,成为孤立在江中的一个大石堆,故名离堆。在离堆和山体之间凿开的这个口子便是宝瓶口,两千两百年来养育成都平原百万生灵的生命之水,全都从这个口子中泻出,这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手中那只向人间遍洒甘露的宝瓶呀!
这次我又一次从金刚堤上望离堆,决定从此直走过去,于是便沿着堤岸朝前走。只见江左边玉垒山前游人如蚁,都要过桥上金刚堤,又由原路走回去。像我这样不回头的人却是绝无仅有,从离堆那边走来的人就更没有了。
走了不一会,一座铁栅门将大路拦腰切断,原来是堤上的管理机关。但是在堤外的滩地上还有一条小路,有指路牌写明“往飞沙堰”。又走了一会,脚下的小路渐渐向右偏移,江水则不断地逼近,后来竟淹上了路面,我不能不涉水了。好在水还浅,涉了两次,共计不过百米,若是水深须绕道,路就更远了。
涉江我不以为苦,因为江水只浸没我的鞋帮。这时我的触觉,大异于平时赤脚浸雨水或自来水。一种强烈的、直沁到心里的凉,是刺激,也是快感。水又极清,滩地上遍布的卵石,到了水中,变得十分晶莹美丽,竟使得我忍不住几次弯腰去摸摸。然后掬起一点冷水湿湿自己的额头,心中想道,这可是李冰引来的雪山之水呀!
我涉水时正走过飞沙堰。飞沙堰的“堰”即都江堰之“堰”,亦即李冰留下的六字真言“深淘滩,低作堰”之“堰”。身临其境,我才看清楚,它原来是布置在江中的,可以根据需要改变位置的,用以导江分流调节内外江水量的水工设施。水小时则导水多入内江,首先满足成都平原的需要;水大时则导水多走外江,不使多馀的水进入成都平原。再加上宝瓶口这道可靠的节制阀,便保证了成都平原的水旱无忧。这种“堰”的结构,在四五十年前,还是以竹编长笼内装卵石,也就是二王庙前石刻治水三字经中说的“笼编密,石装健;分四六,平潦旱”了。如今“堰”虽已改用现代混合结构材料,位置则以钢丝绳系定(仍可调节),其创意和发明权仍不能不归于李冰这位永远的天才。
当天上午涉水过飞沙堰的只我一人。有对年轻男女,原来走在我前面约百数十米,不愿涉水便打转了。其实去离堆本不该走这条路,从灌县城出南桥,就可以买票进“离堆公园”,用不着打湿脚。问题是“离堆公园”何以不属于整个的“都江堰景区”,岂“主管”不同,利益矛盾所致欤?
过了飞沙堰,就上离堆了。圣人云,行不由径。我却是独自一人由别径上离堆的,因此也觉得特别有意思。
上离堆后,先进伏龙观,观踞离堆之顶,楼阁三层,气象雄伟。最上层是留待外国朋友和领导同志登临的,我辈只能到二楼。如果来一点阿Q式的自我安慰,则看宝瓶口也正以二楼为好,因为三楼离水面太远,一楼则太近。
从二楼北望,只见岷江从远处雪山下奔来,被江中的“鱼嘴”分为两道,左为外江,右为内江。有几条堰斜在江中,起着“分四六”的作用。内江这边的水,全部奔向楼右,拥挤着闯入宝瓶口。瓶口既窄,水即变深,呈墨绿色,流得更急,作风雷声。楼临宝瓶口一侧,下凭峭壁。倚栏看水,人面距水只十馀米,水花飞溅,凉雾袭人。楼中人少,故无脂粉兰麝,尽可口鼻并用,恣意吞吸江水带来的雪山的清冷的气味。此时我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已与江色江声江流江灵交会合一,只觉得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愉快和兴奋,简直像东坡在赤壁舟中,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了。
楼临江设带椅围栏,栏即长椅之靠背,布局类似苏杭等处的“美人靠”。倚栏既久,便在长椅上半躺半坐,耳听两千年来不绝的涛声,心想华阳古国秦汉至今的流变,不知不觉竟从上午十时许坐到了下午一时许,连饥饿都忘记了。
宝瓶口上空有游观索道,却不直通伏龙观。坐在缆车中,脚不落地,身不由己,匆匆一瞥,恐怕领略不了多少大自然的美妙和天工开物的雄奇。再远望二王庙后新建的观景台,更是迷茫一片。从那边看离堆伏龙观,恐怕也不会更清楚,怎能像这样身历其境,看得真切。
伏龙观是道观,名称也含有厌胜的意义,这且不必管它。反正这里现在已命名“李冰纪念堂”,建筑却还一仍旧制,未加改动。我以为这种“旧瓶装新酒”的做法是很高明的,在玉垒关前降伏岷江之龙的,本不是甚么太上老君、旌阳真人,而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李冰。观中联匾不少,都是赞颂李冰的,年代多属清朝,也有民国时的,而绝无新作,这和旧式楼观的环境也显得协调。不像长沙城中,游观处多见现代诗词、领导题字,时代色彩虽浓,历史气氛反而淡薄了。
有一副对联,写作者是抗战期间某县的一位田粮处长,全文是这样的:
此日去庄襄二千馀年,潭影波光,夜夜照秦时明月;
其水溉益州一十六县,豚蹄杯酒,家家祝太守祠堂。
它没有被收入几乎所有的名胜楹联集,却似乎比集中登录的许多联语还写得好些,挂在宝瓶口上尤为合适。
李冰在秦国任蜀郡守,时为公元前二五六年至前二五一年。作者从秦庄襄王算起,至今已历两千两百多年。在这二千馀年中,在蜀郡(益州)即今之成都地区,做过太守和相当太守一级地方官的,少说总有千人左右。而老百姓为之建立祠庙,家家具豚蹄杯酒替他祝福的,不知能有几人?旧话说,“一世为官,十世为娼”,足证旧时地方官为民所恨,身后所得的只有诅咒(虽然在位时颂德政的决不会少)。如李冰者,真正难得。
李冰只留下一座都江堰,还有“深淘滩,低作堰”六个字(如今许多地方却是“不淘滩,高作堰”),自己并没有作什么宣传。可见为老百姓做好事,必须实实在在,使一个地方的居民世世代代看得见摸得着,而不在乎搞什么“形象工程”,想方设法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在成都地区从古至今的千把位太守中,当时吹嘘更起劲,声势更煊赫,上头的路子走得更伸,后来的官做得更大的,恐怕不会很少,却都未能留下千秋万世的美名,只能被归为“十世为娼”一类。而离堆两千馀年前的潭影波光,却仍旧在为富庶的成都平原生色,这就是李冰的太守祠堂香火至今不绝,共产党政府也为它挂上纪念堂铜牌的原因吧。
伏龙观正殿没有二王庙中的彩塑金身,却有一尊高两点九米重四点五吨的李冰石像。这并不是当代艺术家的创作,而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古物,是一九七四年从四米多深的河床中挖出来的。石像刻工古拙,衣冠执笏(?),前襟刻有题识三行:
故蜀郡李府君讳冰
建宁元年闰月戊申朔月廿五日都水掾
尹龙长陈壹造三神石人珍水万世焉
建宁为东汉年号,元年即公元一六八年,去李冰时已三百多年,都江堰自须整修。都水掾是地方政府中管水利的官员,整修工作当然由他负责。《水经注》记载,李冰建堰时,曾“作三石人立水中”,以为观测水位的标志(“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此时三石人恐亦已残损,故须重造。李冰不可能为自己造像,尹龙长等人于建宁元年为故太守立像,却表达了后世的民意与人心。
石像出土时,还挖出了另一个石人,头部已失,短衣持臿,乃是筑堰役夫的形象。究竟这是李冰时所作,还是尹龙长重造的呢?也难考究了。我真希望以后还能作更深入的发掘,把埋没在江底的“三石人”都挖出来。几吨重一个的石人,总不会化为乌有。听说在尼罗河入海处,考古发掘出来的狮身人面像,大大小小达几百尊,成为一大景观。埃及能做到的事,我们亦应能做到。我更希望不久的将来,在宝瓶口前,在飞沙堰上,能够立起造型更美也更伟大的三石人,以李冰为主,配以役夫的代表和传说中李冰的儿子。这样来恢复秦汉当时的景观,体现景仰先贤的用意,岂不比为古今帝王将相树立“光辉形象”更有意义?
都水掾大约等于现在的市水利局长,尹龙长和那位做对联的县田粮处长,一个处级,一个科级,虽非地方行政首长,大大小小也是个官。若问他们的后世该不该为娼,老实说我不知如何回答。不过他们在修堰修观时,不去请新老长官写字题诗,而宁愿为古人立像挂联,这一点总是可取的,对于他们自己来说也是比较明智的。君不见明朝天启年间,普天下地方官抢着为九千岁建生祠,后来改朝换了代,刚建成的生祠又拆都拆不赢么?与其辛辛苦苦搞那些现在建成以后又要拆,现在挂起以后又要摘的东西,何如学这两个小官,至少他们的创作连同他们的名字,还可以反射出一点秦时明月的光辉,直到如今。
在李冰像前,我低徊久之,觉得口渴。观中设有茶座,我喜独游而不喜独饮,只好买了罐马蹄汁,喝了以后,顿觉腹内空空。此时已过了下午四点,遂步出伏龙观,走向公园大门。一路上花木披离,庭园布置亦颇可观,还有引水造成的池榭,尽可流连。我却为饥所驱,匆匆出了公园,向左转不远,便看见南桥了。
南桥也是灌县一景。桥头有卖烧嫩玉米的,玉米棒子的大头插有竹签,正好手持,遂买了数枚,携以登桥。
桥横跨在从宝瓶口泻出的江水上,长数十米而颇宽,建有桥楼,重檐覆瓦,彩绘壮丽。桥上禁止通车(下游不远有桥通车),且不许商贩停留,两侧却设有带木栏杆的游廊,极便行人驻足。我站在来水一侧游廊上,只见江水如百万疯牛,狂奔怒吼。石桥墩朝水砌成尖形,再以成排圆木屏蔽,有如小型的“堰”在外护着,导使急流尽可能勿直接冲向桥墩。尽管如此,屏蔽的圆木仍多有被水冲得皮开肉绽的,看得出需要不时更换。
此时江声仍大,虽不及宝瓶口上,在桥上谈话仍必须高声。我注意到两岸市廛繁盛,人烟稠密,而绝无人在江边洗涤、玩水,更没有水上运输的。以此询问桥上一老人,他说,水太急了,又冷,一跌下去就没命了,谁敢去。问他大热天有人下去洗冷水澡否,答云没有。又问有船没有,亦云没有,要到下头才有。
从南桥上看宝瓶口,两边石壁藤萝悬挂,上头古木森森,中间江流迸出,从人们脚下咆哮而过,又是平生未见的奇景。此时所处方位,对于在金刚堤上走向离堆时而言,已经回转了一百八十度,离堆又到了我的左手边。伏龙观的黄瓦红墙,掩映在蓝天绿树间,却比堤上看来明亮得多。
过了南桥不远,左首就是上玉垒山的正门。老城隍庙在山顶,山势既高且陡,但有缆车代步。这时候,“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的诗句,又蓦然浮上心头。无奈天色已经向晚,巴蜀书社派来接我回成都的两位同志和漂亮能干的司机小吴,可能正在等我去吃水煮活鱼,只好等下次再来登临。好在已经畅游了离堆,又陪李冰过了小半天,这一日总可以说不虚此行了。
(一九九七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