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竹枝词
竹枝词(杂事诗)自纪晓岚、厉惕斋而后,多咏地方名物、风俗人情,近代更趋通俗,间或讽嘲时事,如长沙清末的《抢米竹枝词》、抗战初期的《文夕大火竹枝词》,都是极有价值的地方文献,可惜少人注意。
近来得见湖北人民出版社重印的《汉口竹枝词》一册,原刊于清道光庚戌(一八五零),去今已一百五十年,专记市井生活,又集中于汉口一地,自然更有意思。
此时的汉口,如作者自叙所云,已是“商贾麇至,百货山积,贸易之巨区也”。第二首云:
廿里长街八码头,陆多车轿水多舟。
若非江汉能容秽,渣滓倾来可断流。
足见市廛繁盛,而垃圾(渣滓)之多,亦可见城市化带来的问题。第五十四首写城中拜年:
泛友浮交讲应酬,大红名片教人丢。
不然压在泥条下,也算登门磕了头。
原注:“红纸包泥块置于巷口,客至视其堂名,押名片而去,或于门缝投帖。”的确是生意场中广交朋友的情景,不似乡间走亲戚,年年都是这几家。雇人或派人把名片分送到各巷口,压在标着堂名的泥块下,也是没有邮政以前的好办法,而且可以兼作广告,当为汉口人所独创。第二四九首写消夜小吃:
芝麻馓子叫凄凉,巷口敲锣卖小糖。
水饺汤圆猪血担,夜深还有满街梆。
读之不禁想起儿时耳鼓中留住的市声。紧接着的二五零、二五一两首都写菜市:
几种园蔬美又廉,芹芽迸脆荻芽鲜。
幽香配酒藜蒿梗,清气宜汤豌豆尖。
时新小菜出江东,贩子分挑日未红。
贱货有时争重价,居人只怕五更风。
此不独诗句清新有味似时蔬,连城里人逢天气不好怕蔬菜涨价的心理也写了出来,一百五十年后也还是差不多。
《汉口竹枝词》原刊本二百九十二首,重印本删去两首,理由是“事涉淫秽,没有多大参考价值”,实在不必。作者叶调元自叙作于道光三十年初,半年之后上帝会在广西起事,不到三年就打到汉口了。这些诗可说是近代大变乱前夜城市居民(非士大夫)风习最后之一瞥,任何一首都是很有参考价值的。这里再抄第一三零、一三三、一三七这几首写妇女生活的看看:
小家妇女学豪门,睡到辰时梦始醒。
且慢梳头先过早,粑粑油饺一齐吞。
原注云:“贫家小户日食艰难,而妇女未有不过早者。”按,至今武汉人仍称吃早点为过早。
蜀锦吴绫买上头,阔花边样爱苏州。
寻常一领绸衫子,只见花边不见绸。
原注云:“花边阔三四寸者,盘金刺绣,璀璨夺目。”阔花边大概是当时时尚,曾国藩家书嘱妇女衣服“勿大镶大缘,过于煊烂”,就是指的这个。
大方全不避生人,茗碗烟筒笑语亲。
几句寒暄通套话,舌尖透出十分春。
原注:“闺阁言谈,胜于男子。”作者不仅对汉口妇女的印象好,还在第一五二首的小注中说:“本地儿童打扮可爱,女孩尤为出色,手脚端正,衣服明洁,应对跪拜,无不伶俐,良由母教之娴,匪尽天资之美。”评价极高。诗云:
衣鞋鲜洁粉脂香,解语春莺舌似簧。
此地闺人工打扮,见他儿女想他娘。
实在忍不住,一抄抄了这么多,还想讲几句关于本书校注的话。我觉得竹枝本是通俗的诗,文辞和典故都很普通,似不必多注,而应该尽量把当时当地的名物风俗和方言隐语这类异时异地人搞不明白的东西解释清楚。如第一三八首之注“揢壶”“飘壶”,第二零四首之注“得罗”,都是好例。但如《自叙》所注三十六条,除了“己亥”一条外,我看都可不注。其中末句“识于汉皋孙氏枕流漱石之馆”,我想知道的乃是此馆在何处,此孙氏为谁,作者和他是什么关系。注者于此都说“未详”,却对“识”“汉皋”“枕流漱石”一类普通语词大抄其词典,真是鸡婆没抓住,抓了一把鸡婆毛。
不久前编《周作人文类编》,把他的文章全部读过一遍。他在《关于竹枝词》《北京的风俗诗》诸篇中反复讲到,竹枝词、杂事诗等实在是韵文的风土志,假如有人对中国人的过去与将来颇为关心,便想请他们把史学的兴趣放到低的广的方面来,读点这类东西,离开了廊庙朝廷,多注意田野坊巷的事,从事于国民生活史的研究。用他的话说:“此虽是寂寞的学问,却于中国有重大的意义。”
常见学者谈传统文化人文精神头头是道,《周易》的哲学精义,孔孟的政治理想,韩愈的本位文化宣言,曾国藩如何克己复礼,都能讲上几个钟头。若问起一百五十年前汉口扫街人靠什么吃饭,坐划子过大江几个钱过小河几个钱,却瞠目不知所对。其实,研究一个时代的文化,即不能不设法了解那个时代社会上多数人的生活情形。盖人的最大欲求,就是他日常生活需要的满足,而人情的哀乐、民心的向背亦均视其满足的程度如何而转移。哲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当代几百年几千年,而他们对同时活着的普通人的影响却是微弱的。文化不仅仅属于哲人学者,也应该属于活着的普通人,而且更应该属于他们。我想,这就是这位章太炎学生和孟心史同事强调国民生活史的研究的原因,也就是我不敢看轻这薄薄一本竹枝词的原因吧。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