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官僚地主魂
明末遗民叶绍袁(天寥)的《甲行日注》是有名的,而我却更喜欢读他写的《窈闻》《续窈闻》和《亡室沈安人传》,这是悼念他的爱女和爱妻的一组文章。
《甲行日注》所表现的是国恨,这几篇文章抒发的则是家愁。自古才人,每多不幸,此固由于他们的神经纤维本来脆弱,易于感伤,亦因有理想主义气质的人,每易和现实脱节,所以穷愁潦倒、别恨离愁就容易和他们结下不解之缘,而文思才情亦往往因此陶铸而出,则不幸也者,实亦可谓为他们的(也许更应该说是我们的)幸运了。
不同境界的人,自有不同的幸福观。《亡室沈安人传》写道:
自赋归来,仅征藉数亩之入,君或典钗枇佐之。入既甚罕,典更几何,日且益罄,则挑灯夜坐,共诵鲍明远《愁苦行》,以为笑乐。诸子大者论文,小者读杜少陵诗,琅琅可听,两女时以韵语作问遗……君语我曰:慎勿忧贫,世间福已享尽,暂将贫字与造化藉手作缺陷耳。
这样的夫妻生活,恐怕只有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中所写的才可以相比,在古代文人社会里要算是绝无仅有的了。
然而“造化”却不让他们这样过下去,叶绍袁接下去就写道:“昊天不佣,琼章首殒。浸寻三载,家祸频仍,君亦随以身殉之。嗟乎,安得宛君而更与我语贫也,岂不悲哉。”这样,叶绍袁在国破之前,即已家亡,所以他后来逃佛遁世,写《甲行日注》,早有了“思想基础”。
我一直看重晚明人的文章,因为在专制倒台、传统崩坏的时代,才容得一点思想的自由和个性的表露,这也就是“亡国之音”往往比较动人的原因。黑格尔不云乎:“智慧之鸟的猫头鹰,只有在文明的暮色中才开始起飞。”如晚明者,岂非古代汉族士大夫文明“暮色”笼罩的时代乎?但留得几首好文章,此时代亦即值得后人纪念,我们本不是凤阳朱的家奴,大可不必为改朝换代而痛心疾首于三百年之后也。
大凡真能爱国家,爱民族,真能为国家民族作出一点牺牲,而不是专门讲大话唱高调的人,于家庭骨肉之间,亦必有真感情,真爱心。我不相信刻薄寡恩的人,能够有民胞物与的胸怀,有对国家民族的真正责任感。“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这两句诗,验之于亡国之后毅然舍幼子田庐作“甲行”的叶绍袁,也是不错的。
为怀念亡女亡妻而写的《窈闻》《续窈闻》,所记“走阴差”和“扶乩”,当然都是迷信。写得出如此清词丽句的人,未必竟像普通的愚夫愚妇。叶氏不云乎:“余赋性迂直,不敢欺人,亦不祈人信以为真有;虽群口交羡,无救我女之亡。”但沈安人却似乎相信女儿确已仙去,她在《季女琼章传》中写道:
初见儿之死也,惊悼不知所出,肝肠裂尽,血泪成枯。
后徐思之,儿岂凡骨,若非瑶岛玉女,必灵鹫之侍者,应是再来人,岂能久居尘世耶?……呜呼,爱女一死,痛肠难尽,泪眼追思,实实写出,岂效才人作小说欺世邪?
迷信是精神的鸦片,靠麻醉以逃痛苦是可悲的,明知麻醉不能真解脱而亦不得不暂求麻醉就更可悲了。这一对并不怎么追求物质享受,只要有一点能使他们自得其乐的精神生活,便会觉得“世间福已享尽”的文人夫妇,逃仙逃佛,终不免家破人亡。三百年后的我们,读其文,想其人,仍不禁对他们产生某种同情之感。聂绀弩诗云:“从来红粉青衫泪,末世官僚地主魂。”其实,真正当官带兵有田有银的官僚地主,死了老婆还有他的小老婆,换了朝代还可以着他的“两朝领袖”,他们是不会来写什么《亡室沈安人传》,更不会肯出家写《甲行日注》的。
(一九八六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