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因何读书》随笔

因何读书

我因为寂寞,所以读书。

东坡云:“岁行尽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如今正是六月天,到岁末还早,住在水泥楼房的二十层上,虽有空调,电灯开着总嫌太热。但读至此节,少年时在油灯下看书的情景立刻重现在眼前。那昏黄但裹着一层蓝青色光焰的冉冉跳动的灯火,灯下那几行刚好看得清的大字,偶尔抬头所见投射在墙壁上的自己摇晃的影子……这些早已成为遥远的东西,一下子又显得亲近起来,于是心情便渐觉清凉,电灯也好像不那么煏人了。

我因为怀疑,所以读书。

从前读书不知选择(亦不许选择),什么“三纲者,君臣义”,“三民主义,吾党所宗”,被灌满了一脑子,后来才知全是废话。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接受了苏联“人类征服自然”的宣传,为“开垦处女地”唱过赞歌,后才知此乃灾害的根源,如今又要“退田还湖”了。行年七十,方知六十九年之非,如不想带着个充满谬误的脑子进坟墓,还是找些真正讲科学讲道理的书看看才好,至少在死后可以做一个明白鬼。

我因为无知,所以读书。

人的一生,读书的时间本就不多,又不幸在听废话念废话上浪费了好多光阴,像我这样,结果便是无知。而求知却是人的本能,不为名不为利,只是为了满足一点好奇心,也得找点书读读。一读,方知对有些事物自以为知的,其实所知甚少。比如宋徽宗当俘虏以后的情形,印象里总是穿着青衣小帽在为金人行酒(不然岳飞怎会拼死命要救他回来)。近读《靖康稗史七种》,始知在五国城的几年之中,他仍和陪伴的女人们生了六个儿子、八个女儿。金人封他为昏德公,昏字虽不太好听,毕竟还是公爵,比爱新觉罗·溥仪当的政协委员,地位可能还高一点。而其性能力之强,后者更是望尘莫及。

我偶思小憩,所以读书。

老实说,读书是用心甚至伤心的事,带来的不一定都是快感,往往是伤感,甚至痛感。但人毕竟是人,不能光喝苦茶,吃苦瓜,有时也得噙一颗青果什么的,换换口味。所以散文随笔、杂志副刊,有时也要看一点,作为小憩。《中国国家地理》和《文物天地》两个刊物,一本十六块钱、一本十块钱,虽说贵一点,因为有图文并茂的好文章,如《文物天地》第七期上扬之水《宋诗中的几件酒具》,不仅使我增加了古器物的知识,那朴素的文字配着精美的荷叶杯、蕉叶盏的照片,又给了我美的享受,所以每期必看。鲁迅诗云“无聊才读书”,是挖苦租界上的阔人的,虽然他自己也住租界,而且并不穷,仍不失为好句。如今的阔人无聊时未必读书,读书者岂不正当是我辈么?

(二零零二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