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去了鄞州的塘溪。在朋友引领下,走访了沙耆故居。
一幢经典的老房子。院落,廊檐,木柱子,及其细细节节处的雕刻,显示出这是户殷实的人家。与坐落在沙村山坡上的寻常旧宅相比,这幢两层木结构楼屋,有着独特的奢华感。不仅是形式上的,更多源自于屋子深处透出的一种精神气息,一种苍凉的不屈与高傲。
楼上楼下的墙壁上,到处残留着主人斑驳的真迹,字和画。字有中文和法文,颠狂,错乱,大多无法理喻。但有几句话分外的清晰:“我是省主席”“我是上帝领袖的上帝”“谁是我最最亲的……”画半抽象,都是些奔马和裸女。大门进来的院墙中央,一匹红色颜料画成的马,虽经无情洗刷,却仍呈现着桀骜不驯的奔腾之势。
涂鸦者是沙耆,一个世俗所谓的疯子。他曾与毕加索等名家并列参加世界级画展,如今被誉为东方梵高的人。
确实,他与梵高的命运有着太多的相似。穷困潦倒的生存境遇,精神病的痛苦折磨,对艺术的执迷追求。梵高生前仅卖出过一幅画,价值区区几美元。而现在,他一幅作品标价就二三千万美元。沙耆同样被漠视。不过是一个能画画的疯子,他的画,村民随便可得,然后随时随地丢弃。直到风烛残年,沙耆的画才如同出土文物般的变得珍稀。然而,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
从故居出来,是一条小弄。那古朴的石板路,沙耆几十年如一日的踏过。墙上也留着他的墨迹,狂野中,可感觉到某种情绪的发泄。我不禁无比的沉重与困惑。无论中国还是外国,人类的荒谬有時竟会如此的相同。
小弄墙头蔓延的绿荫中,挂下两条带黄色花蒂的丝瓜。心想,这些美丽的乡间风物小景,也许曾经都入过沙耆的画。我抬头伸手触摸的一刻,被同行者拍摄下来了。
小丝瓜有什么好照的,还不如去拍我的大冬瓜。一位老农扛着锄头,从田间回来。看到我们在拍他院子墙头的小丝瓜,直率地说。随着老人的热情,我们弯进了他的院子,就在沙耆故居的隔壁。
乡村农家不设防,门就这样敞开着。屋里很简朴,只有水泥地上的那只硕大冬瓜显赫着。起码有八十多斤重!惊叹中,大家把它扛出屋外。
拍完照,与老人闲扯。得知他八十岁,身体康健,每天一早就去山上忙活。耕作是老人一生的状态,习惯了。有事做有寄托,感觉才踏实。日长夜大的冬瓜就是他的希望。
大冬瓜吃不了,腌着,留一些种籽。老人不卖,他说能值几个钱。沙耆的画不藏好,实在傻,没财运啊!沙耆一直说,他画会发财的,很快就会发财。可谁相信疯子的话。
老人的感慨,一下子滑入今天来访的主题。那些原汁原味、散落在乡邻间的沙耆故事,听来是那样的纯粹、真切而形象。
沙耆魁梧,走路如风,脚步迈得大而有力。知道他画画,出过国,但那年头画有什么用?大家不稀罕。看重的只有沙耆自己。每当村里红白喜事,他来喝酒,总会送上礼。他的礼就是画。可谁能掂量出他情之深礼之重?
老人说,沙耆画马随势。从马头开始到落脚,一笔画成。可怜的是,他缺少纸,常常捡废纸画。
沙耆平时不伤人,但有一次动武了。他没材料画画,到村里的学校去讨。人家不给,他强要。好像冲突就是这样起因的。那是一个画画天才对画画渴望到了极点的举动,是一个艺术家艺术理想长期压抑无法实现的狂躁。然而,没人理解,被当作疯症。
也许,沙耆真绝望了。他把在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获得的两枚金质奖章扔出窗外。老人给他们娘儿俩送柴来,捡到。看是外国的东西,就交还给沙耆母亲。听说这两枚奖章,后来国家收藏了,陈列在博物馆里。
对境遇的发泄是一时,沙耆的画笔始终没有颓废。
母亲在家纺纱织布。沙耆把布剪成一块一块,然后拿到溪坑浸湿,涂上肥皂,当作画布。母亲心痛,埋怨他。而沙耆说,布画上我的画,就值钱了。母亲哪会相信,面对有病的儿子,只是无奈。因为画画,才能让他满足。
一块块色彩斑斓的布是卖不出去了,村民们用来做上山砍柴袜。高端的艺术就这样被无知践踏了。
直到沙耆画在海峡两岸各大城市展出,直到有人漂洋过海来小村收购他的画作,直到识货者花重金把他老屋里的裸女画连同板壁都搬了去,这里的人才醒悟。原来,疯子的疯言疯语是真的。他一直说自己的画值钱,他一直说自己很快会发财的。果然。
沙耆写在墙上的话,看似癫狂,其实有道理。
“我是省主席”。凭他早年参加进步运动的资历,凭他辉煌的艺术成就,如果没当省主席,做个省美协主席,我想总可以。
“我是上帝领袖的上帝”。沙耆孤独。而进入艺术天地,他就成了上帝,上帝领袖,甚至是上帝领袖的上帝。他主宰一切,自由挥洒,在自我意境的大千世界中。即便动乱岁月,欧洲带来的画作被付之一炬,他还是在自己房间,画满形形色色的裸女。前来抄家的人目瞪口呆。我是上帝,你奈何?
“谁是我最最亲的……”。沙耆很明白。他的诘问,是内心绝望的呼喊。妻子是一生的等待。离婚了,他依然天天到村口盼望。裸女与奔马,交织着对妻子刻骨的爱与恨。
沙耆是癫狂的,又是清醒的;是纷乱的,又是专一的。天才与疯子大概都如此。有时,所谓常人才昏庸。如一旁老人所言,说沙耆疯子,我们才是疯子。这样好的画居然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