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乡间的人和事》崔东汇散文赏析

走事儿

事儿,是人生最大的事——红事和白事。按以前的老规矩,这两件事都要请响器班,响器班的演出叫走事儿。后来老规矩变化了一半,只有白事才请响器班。

响器班在乡下被视为卑贱的行当,记得小时候看见他们背着锣鼓在尘土飞扬的乡路上奔走,就会有人取笑说,戴孝帽子去了。孝子见人低三辈儿,可见响器班的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

响器班都是传统乐器:唢呐、锣、鼓、钹,唢呐是主角。富裕人家的丧事除了响器班,还唱戏。响器班只有吹奏敲打,没有戏角,大多是为普通人家服务的,小门小户有那么点意思就行了。

这些民间艺人用古朴的方式为一个个亡人安魂,可他们受到的待遇是生冷的,唱戏的角儿有好酒好肉招待,天冷了有炉子烤火。响器班不行,冬夜寒冷,就自己抱来树枝和秫秸燃着熊熊大火,一边烤火一边吹奏敲打。即使再富有的人家,招待响器班也是简单的四个凉菜,桌子上墩一瓶白酒,谁闲下来就对着瓶子咕咚几口。

后来,响器班与时俱进添了唱戏的角儿,不化妆,不搭台子,两把二胡伴奏,戏角儿唱一阵子,锣鼓敲打一阵子,比原来热闹了许多。近几年条件好了,白事都请专业剧团来唱戏,汽车后厢拉开就是舞台,收起来开车走人。

但是,唱戏和响器班的锣鼓吸引的只是几个老年人,为了营造丧礼气氛,也为了在乡亲们面前博个好名声,就有人在白事时请来歌舞团。歌舞团有歌、有舞、有西洋乐器,人多阵势大,乐队统一制服、戴着大盖帽,像非洲某个小国家花里胡哨的军队。名曰歌舞团,实际都是农民拼凑的草台班子,在家时握锄头,走事儿时抡鼓槌,锄头和乐器都是他们生活的道具。他们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也就是敢大着胆子喊几嗓子,敢在众人面前蹦跶几下子,跑调儿了或者翻跟斗扯破了裤裆,观众图的热闹和气氛,哈哈一笑,并不较真。歌舞团演奏的曲子反过来调过去就是《北国之春》、《小苹果》、《今天是个好日子》、《真的好想你》,让人啼笑皆非,感觉不是丧事,是在庆典。去年冬一个长辈去世,我看见乐队一个络腮胡面熟,大盖帽在乱糟糟的长发上歪扣着,卖力地吹着,桀骜不驯的姿态有点像利比亚的卡扎菲。我还没想出是谁,他提着小号走到我跟前,老同学,你回来啦?原来是高中一个同学,三十多年没见,他倒先认出了我。他说,冬天没活儿干了,挣个零花钱。他的裤腿有不少泥点子。

我们村的大兴就在这个歌舞团。

大兴从小随母亲从四川来到我们村,继父家穷体弱,大兴到年龄了一直找不到媳妇,他就去四川投奔他的舅舅。可舅舅比他家还穷,又回来了。

没有媳妇的大兴经常去县城的歌厅,有人说他是练唱歌,有人说他是找小姐。反正他打工挣的钱都扔进了歌厅。唱歌没有长进,却从歌厅领回了一个女孩。二人不干活,天天在家里唱。见大兴如此痴迷,就有人给他支招,不但要练好唱歌,还要学习其他才艺,将来参加中央电视台星光大道。于是,大兴和女孩又练起了架子鼓,没钱买架子鼓,他就用筷子叮叮当当敲着碗模拟,噪音大,邻居不堪其扰,隔着墙头扔砖头抗议。后来他被附近村的这个歌舞团看中,大兴就跟着 走事儿,挣演出费弥补家用。

大兴学明星的范儿,把长发扎成马尾辫。他爹看不顺眼:你是清朝的?让他铰掉马尾辫,否则不准进家。他铰了一半,他爹说:这回成南霸天了。那时,村人也都对大兴议论纷纷,认为这小子不走正道。

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了一阵子才知道是他。他问我,如何参加央视的星光大道。我不清楚,说,你从网上查一下吧。他又提出,如果邯郸电视台有什么商业演出,可以让他来试一把。他嫌乡下演出机会太少,想来邯郸发展。

可他没有来邯郸,倒是去了村里的建筑队。建筑队搬砖和泥,他吃不消,想干轻松的活儿。找老板商量,如果让他干轻松一点的活儿,他给大家唱歌。老板说,你是走事儿还是盖房?要是唱歌能把房子盖起来,那我早就成立歌舞团了。

村里不可能天天有白事。没有演出,大兴还得咬牙在建筑队干活,尽管他拿的钱最少,可还是让老板炒了鱿鱼。原因是,虽然老板不喜欢大兴,可建筑队的年轻人喜欢他,大兴娱乐方面的信息灵通,他知道哪里歌厅价格便宜,哪里的歌厅有外地的漂亮女孩子。常常还没下班,几个人开着车就跟着大兴去了歌厅,半夜而归,第二天早晨起不来,影响工程进度,老板大为恼火。

不过去年冬在长辈丧礼上,我始终没有见到大兴,有人说他怕在乡亲们面前丢人现眼,有人说他跳槽了。但是,现在村人对大兴似乎少了偏见,一个帮忙的乡邻说,啥虫儿攻啥木头,这小子要是好好弄,说不定也能学成大衣哥。另一个就以我为例,你爱好写,这不就成了记者?我笑笑,没回答,可也体会出了乡邻的眼界,甚至是心胸。

掂斗

前些年,村人把八个光棍称为“八大金刚”,村东有树庆和老同。这二人都是我少年玩伴,尤其是树庆,一个生产队的。

树庆从小就是个病秧子,佝偻腰,半个屁股撅着,走路偏斜。去地里割草时,我们在前面活蹦乱跳,他在后面气喘吁吁小跑跟着。我们割草的时候,他坐下来休息。我们割草少了回家挨吵,他没事儿,不是父母娇惯他,是他没气力干活,他稍微累一点儿就会坐在地上呼呼喘粗气,有两次差点儿丢了小命。读初二时树庆肝炎,从此辍学,成了闲人。他四十岁牙就掉光了,面相灰暗苍凉,满是寒霜暮色。2007年我父亲去世,树庆去帮忙,我的朋友前去吊唁时,见了树庆都喊大爷。我纠正,他比我还小一岁哩。

在村里,树庆是个影子,独自来往。同龄人凑在街头聊天时,树庆插不上嘴,就站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说到兴奋处,他也咧着嘴跟着嘿嘿笑。年轻人时常有人跟他开玩笑,问他想媳妇吗?他就冷冷撂给对方一句:让你老婆跟我吧。噎得对方尴尬而去。

树庆虽然脾气有点倔,可也是个热心人,村里红事白事他都主动去帮忙,可很多人嫌他一个光棍不吉利、不卫生,吃饭时不跟他一桌,他就知趣地端着碗蹲在一边。不知是躲避别人的嫌弃,还是自卑,后来他再也不主动去帮忙,尤其是红事时,更是躲得远远的;白事时,他在一旁看热闹,人手少了,有人喊他搭把手,他照样屁颠屁颠抻着头跑过去。好在白事没多少禁忌,再说村里年轻人大多在外打工,树庆这个闲人也就有了用处。所以,村里的白事就常常见到树庆的身影。后来,他居然在丧礼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乡间丧事分工细致:支客、迎宾、采购、记账、厨灶、库房,开墓、抬棺、填土,这些都没有树庆的份儿,他干的活是掂斗。

与抬棺相比,掂斗不用出多大气力,可也是整个丧事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从村里到墓地,孝子在棺材的前面打幡哭丧,掂斗人在孝子前面撒纸钱引路,安葬结束,掂斗人再领着孝子原路返回。

木质的斗,在旧时既是粮食容器,更是粮栈贸易必备的商用工具,农村借粮也常用斗。日进斗金,就是用斗来衡量丰厚利润的。掂斗是整个丧仪里的一个环节,具有象征意义,告别了盛粮食的斗,从此就离开了村子,类似农转非,斗代表农业户口。斗里有五谷、果品和纸钱。五谷、果品是给亡人去阴间的路上食用的,纸钱是引导亡人离开人间的买路钱,也是一个个路牌,在路口要多撒,怕亡人的魂灵走岔了道。活人和死人都有向钱看的毛病,有纸钱引路,亡人就会乖乖听话。

但是,在白事所有差事里,掂斗被认为与响器班一样属于低等级的,干这个差事的都是村里的穷人或光棍。尽管掂斗给的烟酒和酬金比响器班都高,可有几年村里没人愿意干这差事,有白事时就把风火村的老光棍老马请来掂斗。曾经有人提议树庆掂斗,都被他的父母严厉拒绝。直到父母故去后,树庆没了阻拦和顾忌。

在别人看来并不光彩的差事,树庆却很看重,干起来尽心尽力。丧礼的头天,他亲自去墓地看看,记下要经过几个路口,准备多少纸钱,做到心里有数。丧礼当天,斗在棺材前放着,在起灵前,树庆就早早蹲在一边,把黏在一起一沓沓的纸钱捻开,便于路上撒。一旦起灵,他就迅速掂起斗站在前面等着。乡间葬礼往往是一次聚会,尤其是年高寿终的喜丧,在起灵后,连孝子们都在例行公事一样,有的说笑,有的低头玩手机,树庆却紧紧盯着炮手的信号,一旦三声炮响,他便精神抖擞地转身开路,一丝不苟地撒着纸钱。看着树庆佝偻着腰像田野里麦苗一样在寒风里萎缩,我心里就掠过一阵寒意,有些替他难受。

丧礼结束,一切回归原态。树庆还是那么孤独,白天影子一样在街头田里转悠,晚上回到石棉板搭成的两间小屋。

这两间小屋是他的大伯的儿子在老宅搭建的简易房,现在空闲着,树庆就住了进去。简易房一人高,举手就能摸着屋顶,而且四面透风。我问他,冷了咋办?他说,有电褥子,睡着就不冷了。看见床头放着两个冷馒头,我劝他冬天要吃点热饭。他慢悠悠说道,不碍事儿,我已经够享福了,你想想,咱小时候哪儿能天天吃馒头?现在老弟给我种着地,吃的穿的不愁,还有低保。像我这个身子骨能活到这会儿早够本了。他吐着烟圈,很知足的样子。

树庆的话让我无语。他不讲吃穿,不懂养生,恬然自足,当我怀揣悲悯投去同情的目光时,却发现他在岁月的角落里正旁若无人地咀嚼着自己的一份安宁。他的洞达,让在浮躁中挣扎的我惊诧、汗颜。

立祖

一个人故去后,没有安葬在祖坟,而是另辟墓地,那么他在这个新墓地就是领头的老大,以后的子孙都要规规矩矩排在他的后面。村里说法是,这个人立祖了。

安土重迁是中国人的传统心理,即使在外漂泊多年,年老了也愿意落叶归根,以便故去后到祖坟长久陪伴先人。但是,我没有想到老同竟然立祖了。

老同的李家原来在小李庄,小李庄在我们村和风火村之间;现在小李庄已经成为农田,归属风火村。可是,李家的祖坟还在小李庄的东北角,那曾经是李家祖辈的地盘,老同的父母就安葬在那里。

虽然老同和树庆一样被村人称为“八大金刚”,不过老同先天条件好,一米七几的个头,浓眉大眼,如果能稍微讲究一点,绝对是型男。老同能够入选“八大金刚”,除了单身这一硬件,还有他的邋遢,头发经常像一蓬乱草,衣裳也常是油渍麻花;走起路来头一点一点的,总有点醉酒朦胧。他唯一的爱好就是酒,据村里人说,老同屋里到处是空酒瓶。

老同母亲去世早,父亲身体不好,经济条件差,随着年龄增长,少年伙伴们一个个成家生子,老同一直单身,多年来一直居住在父母留给他的两间破东屋里。其实老同当年也曾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他的姨家五个女儿、没有儿子,一直想把老同过继去当儿子,可老同的父亲不同意。

老同不痴不傻,就是慢——说话慢、走路慢、干活慢。他走路总是慢腾腾的,一步一步像老人蹒跚,有时裤腿扫着尘土。我回老家,见了面他总是憨憨问一句:回来啦?再无多余的话。人实在,老同并不笨,开拖拉机、修机器、种庄稼,都很在行。干活时出了错,受到训斥,老同也不争辩,嘿嘿一笑,从头重来。农闲人们玩牌,三缺一时,老同还常被拉去打麻将,总是别人码好牌后等他,都快一圈过去了他才想起来吃上家的牌;别人都和牌了,他还在颠来倒去地拼对子;好不容易和一次牌,推倒仔细一看,误把六条当成了九条,还没听牌呢,好在他不是故意的,大家谅解,码起牌继续打。有他在牌场,总是笑声不断。

老同对自己的事马虎,他的责任田常是荒草连片,可谁家人手不够,招呼一声,他就热心帮忙。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的两个小学同学合买了一台电影放映机,老同就常去帮忙,不久,我这俩同学当起了甩手掌柜,熬夜放电影都是老同。村里几个门市的送货也都有老同的身影。与树庆不同,村里老人的丧事,有气力的老同是不会缺席的,挖墓坑、抬棺材,最重的活儿老同都干。

春节大年初一我回老家,在街里遇见李家几个小伙子开着三马车,我以为他们是去外村拜年,可看见车厢里放着铁锨和烧纸,就觉得出了问题,询问后得知,他们去给老同圆坟。

因为煤气中毒,老同的生命在大年三十时戛然而止,早晨发现的,下午就埋了。过去村里春节时一旦谁家有人离世,都闷丧不报,等到过了初三或初五才办丧事。老同是光棍,情况特殊,特事特办。据说,村西一个门市老板专门把一条烟和一箱酒放进老同的棺材,说老同好这口儿,到那边慢慢享用吧。

作为少年时的伙伴,我没有赶上老同的葬礼,就打算初三从风火村走亲戚拜年回来路过李家祖坟时看望一下他。可路过李家祖坟时却没有发现老同的坟堆。

回村里,村人告诉我,李家祖坟穴位满了,老同只好埋在了村西自家的责任田,他成为李家第一个离开祖坟的人。也就是说,老同立祖了。可立祖对于老同来说是个黑色幽默,他没有子孙,立祖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是上苍丢弃在大田之外的一粒种子,自生自灭,了无牵挂,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只带走了属于他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