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散文刍议》杨闻宇散文赏析

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我是适宜于写散文的。虽然也出版过几十万言的长篇,我则一直认为那是属于散文的范畴。当今文坛上小说时兴,容易造势,我因低能,不会写小说。正如面对诗歌一样,喜爱归喜爱,却写不出来。

因為辞别故乡而西投军旅,离乡愈远情愈重,初始时的文字,我是着重于乡情、亲情,感情的抒发,终归是有限的。上个世纪之末,我有过这样一段自述:“目前的抒情散文,几乎山穷水尽,有点无情可舒了。‘情’有如人格,也有高下文野之分,阅历学识涵养而成的关涉天下忧乐的感情,才是散文的灵魂。”

法国的兰凯说过:“历史是以人类自身为其对象,作为一个内在条件。历史是致力于把握人类,理解人类,并让人类自我了解。”高尔基认为:“比起大自然来,历史对人类的感情更严酷,更残暴。大自然要求人们仅仅满足于天赋的本能,而历史却要强制人的理智。”因为年岁递增,时势推移,我在这个时段的笔触,重心已是悄无声息地伸进历史领地了。关于《近看西安兵谏》及其他军事题材的文字,正是这个时期的产物。写作重心转移的原因,也是由于鲁迅先生归纳得更为简洁、透彻:“我们看历史,能够据过去以推知未来。看一个人的已往的经历,也有一样的效用。”通过文学创作而认识人类、理解人性、更加理智地投入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比起单纯的“抒情”文字,显然是有所进步。

目下的散文界,《散文百家》是个声誉远扬的老牌刊物。我是在花甲之年从部队退休之后,自西北迁居青岛,才试着向其投稿的。十多年里,这家刊物用了我八篇文稿,题材为历史散文,其中4篇是列为头条刊发的。目次简列如下:

2006年第2 期 《蛾眉之水朝上流》 (头条)

2007年第11期 《昨夜星辰昨夜风》 (头条)

2008年第10期 《我喜爱〈泷冈阡表〉》

2009年第5期 《历史深处的歌声》

2010年第5期 《回眸贞观之舟》 (头条)

2015年第6期 《醉翁亭与岳阳楼》

2016年第6期 《愤青也能成神仙》

2017年第6期 《夜读水浒》 (头条)

在部队时,我也曾是《西北军事文学》的编辑,心里清楚,凡是文学期刊,对头条文章历来是慎之又慎、轻率不得的。在《散文百家》上,我的半数投稿被列为头条刊发,这起码说明编辑先生对我这个陌生的作者是在意的、重视的,与我在感情上是暗相契合的,心理认知上也是相通的。这在文学市场功利化、作家交情势利化的今天,我对这家刊物的感情可想而知了。

散文高手孙犁,其晚年的耕堂读书记、芸斋小说、耕堂书衣文录之类,殊为有力地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劫后余生,迫使晚年孙犁重新捧起这面磨砺了几千年的历史明镜,致使其后期文字处处漾动着从历史深处所汲取的营养光芒。孙犁曾是携笔从戎者,我是在不知不觉地学习孙犁,有意无意地步其后尘……

我的大学同窗阎庆生教授,初始研究鲁迅,嗣后研究孙犁,两方面递进开掘,造诣深至。他在为我的散文集《一束蒲公英》写序时,有下面的文字:

好的散文,艺术与思想的直觉是胶结一体的,是把思想消融在艺术之中的。离开了意蕴、思想,散文艺术性再高超,也是没有生命力的。闻宇对艺术的磨炼,是与思想的锤炼同步进行、互相渗透的……闻宇在创作上是着重汲取了欧阳修、纪昀、孙犁三家的长处——学欧阳修的行文缓徐,紧要处运用漂亮的修辞,并且变换句式;学纪昀的叙述雍容淡雅,议论泼辣疏旷,运思出奇制胜;学孙犁语言的冲淡、精粹,着大力于质朴气质。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不懈的努力是有成效的。

知己学友的热情鼓励,与《百家散文》编辑有行而无言的勉励是同步、一体的,彼此是遥相呼应的。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在漫长的写作道路上,一个作者所写的文字倘若无从发表,就只能是纸篓里的废纸;或者侥幸发表了,却从来没有过肯定、奖掖的声息,这也是“活埋”式的不幸。

本人是个被散文同行厚爱的幸运者。几十年间,我之所以能在散文原野上耕耘不辍,时有收获,亦师亦友的老同学、知根知底的新老朋友悉心帮扶之外,诸多埋名隐姓、“为他人做嫁衣裳”的编辑们的鼎力相助,也是我难以忘却的。

我们国家历史悠久,文化蕴藏丰厚,这片土地上的历史散文,理应是前程似锦,以其东方特色独秀于天下。这里且附上一篇近作,试图佐证这一宗藏掖于心底的念想。

杨柳依依

“灞桥烟柳”属长安八景之一,入诗入画,驰誉天下。韩愈留在此地最美的诗句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然而从上中学开始,我的笔底常常误写成“柳色遥看近却无”。虽属笔误,倒也是切合实际:早春远眺,柳色鹅黄,就近细看,实在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

灞桥最迷人的季节是“灞柳风雪扑满面”之时,茸毛状的柳籽又称柳绵,柳绵驾着淡淡的轻风到处飘荡,酷似雪花漫天飞舞。“春魂已作天涯絮”,这起伏扑荡的“风雪”,实际上是对经冬入春而复活繁衍的杨柳的生命进行着形象化的演示。江南、塞北、昆仑、东海,柳绵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

“春风杨柳塞北”,内蒙古与陕北一线的杨柳被称作“椽柳”。一株大树的顶端一次可以斫取百余根笔直匀溜、轻韧耐用的柳椽,牧民迁徙流动的帐篷凭此支撑,仿佛隐伏于甲帐里傲视风雪的一杆杆长枪剑戟。

黄河北上穿越朔方大漠时,宁夏青铜峡上下有在古代开凿的秦渠、汉渠、唐徕渠,渠岸旁之古柳粗于碾盘(后继的新柳也难以合抱)。它们从两岸将颀长的柳丝儿低垂于渠面,戏水拂风,粗巍虬盘的柳干怀有塞北气韵,倩姿袅娜的丝条间莺燕穿梭,一派古香古色的江南风致,这是名副其实的“塞上江南”图。

左宗棠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征讨入侵新疆的阿古柏军队,长途远征,命令部队利用作战间隙沿途植柳,以便于旅进旅退时标示行军路线。漫漫西征路上,仅从陕西长武起至甘肃会宁止,成活的柳树即有二十六万四千多棵。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即将继任陕甘总督的杨昌浚应肃州大营的左宗棠之约,越陇西行,见道旁行行柳树,不胜感慨,遂即景赋诗:“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这首诗为征途上“夹道种柳,连续数千里,绿如帏幄”的景致作了形象生动的总结。今人西行,指称遗留的参天古柳为“左公柳”。左宗棠率领着骁勇的湖湘子弟兵早已远去,苍劲雄巍的“左公柳”却依旧昂然地挺立于西北大地,这不叫“名垂青史”么!

杭州西湖有白堤、苏堤,这是白居易苏东坡的一笔得意之作。朝朝暮暮,长堤上最引人注目者并非杨柳,礼赞西湖的名句是“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然而“绿烟”二字,却是以“不斗秾华不占红”的杨柳为底衬。更有那与二堤隔水遥望的“柳浪闻莺”,穿梭的莺儿在旖旎柳浪里鸣啭得自由自在,鸣啭之音致使那遥相呼应的桃、李、梅、荷在拍水长堤上益发绽放得尽兴尽致……游西湖者,倘若忽略了俯水以挽小舟的杨柳,当是悔之不及的遗憾。

松之亲山,柳之爱水,属于天然物性。与天空皎月相望,同地上杨柳结缘,乃中华民族传统的审美取向。南国水乡还有“好柳浪里行”之说,这里大抵有两层意思:一是以柳造船,耐磨耐泡,远航难朽;二是杨柳“不插自生芽,浮起先吊根”。1998年长江发洪水,沿岸之柳被淹齐到哪里,紫红色的毛须细根就从哪里密密麻麻地向水而生,逆浪而挥旗,固堤护坝,与恶浪顽强搏斗。

而今闹市扩容,繁华遽增,“柳暗花明又一村”及“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景象很稀罕了,旧城郭的杨柳后裔全都悄悄地踅进公园里去了——因为此地尚存水月。临街的肉案上可见厚厚的圆形柳墩,手执锃锃利刃的屠手剁肉砍骨于墩上,柳墩很少脱沫掉渣,鲜肉翻来覆去,洁净如洗。有顾客问道:“这柳墩偶尔脱沫掉渣怎么办?”屠手笑曰:“《本草纲目》上写着柳屑可以入药,就算吃下去也大有好处。”顾客哈哈大笑。

我家祖辈是灞桥人,窃以为,倘有好事者为生命力旺盛且又裨益于人类的树木排列座次,杨柳很可能坐上第一把交椅。

长期与文字打交道,愈到晚年,愈觉得汉字通神。“杨柳依依”,这是我国最早的集《诗经》里的佳句。“依依”二字,恰巧是16画,袅袅兮青青,正像妙龄少女似的情深意切——她东西南北,铺天盖地,无限依恋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善良的生命,甘愿以激活人类、造福大地为己任,这或许正是杨柳的生命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