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个被海水四面包围的小岛。海水蓝汪汪的,像铺了一层蓝缎。面对这样的海水,我的心境总是很好,总是很遐想的看海水慢慢潮涌。
其实在很多时候我的心境是很不好的,因为我是个失去走路快感的残障人。我喜欢用残障这个词,是对自己一种心理暗示,总认为没有废掉,总希望自己还有用处。我心境不好的时候,一般总想吼上一嗓子,或者摔一点什么,这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表示,表示声音的响起才证明自己的存在。这样不好的心态,招致的恶果是别人更多的讥讽和鄙意。他们并不理解我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变异的心境。
与别人沟通需要一个过程,尤其对于我们这些残障人来说,沟通的快乐几乎等于零,过程更显得漫长而艰难。很多时候,我放弃与别人沟通,只面对着蓝汪汪的大海想自己的心事。
我家门前的大海很广阔,而且涛声的节律很有韵味。关于海的故事和海边渔家人的故事,总会带着浓浓的腥味扑面而来。我在其中感到十分的自在。我的生活很真实,与那些祖辈相延的邻居和亲友交融在一起。
那一年,外公带我去他的炉火旁,看淬火锻打锤子。外公是个石匠,手艺不错,四周颇有名气。外公之所以成了石匠后一直受到阶级运动的冲击,是因为他老人家在建国前误入歧途,当了十三天的土匪。外公的遭遇在当时令人厌恶。土匪应该批斗,应该被唾上一大口浓腥的吐沫。外公一直没有去抗辩,他高大的身躯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革命浪潮中弯曲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忏悔着自己的罪孽,甚至在很狂热的时候,外公连轴转的被一些人从这个会场批到那个会场。一次竟然被连续批了两天两夜。脖子上吊石块的绳子在这几天里深深地扣进了鲜肉,鲜血淋漓。可外公从没说过一个苦字,总是极其认真地做完这些人要求做的每一个动作,动作十分规范,任何细节都做得一丝不苟。最让我感到气愤和不解的是,我母亲居然也跟着那帮人一起举拳高喊打倒我外公的口号。但外公一丝也没有表现出讶异和抱怨,总是很坦然地接受。外公的镇定深深感染了我。
于是,我面对着外公的炉火,一直不停地观察他的老脸。那脸刻满了风霜,也刻满了沧桑。每当我们相顾一笑的时候,外公的脸一定会显得十分生动。我一直想探究外公在这十三天里做了什么,总想知道为什么他心甘情愿为这十三天默默忍受非人的折磨。这个困惑一直在我心里像霉菌一样滋长着。及至有一天,外公终于打开了他冰封的记忆,向我叙述了他童年和青年的历程。在这十三天中,他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孽事,让他终生有愧的只是用枪杆硬逼着我外婆嫁给他。他说他违背了外婆的意愿。他愿意用自己的一生为外婆的清白赎罪。在外公被苦苦折磨的时刻,他的眼神一直充满着平和、安宁和希望。他的脸膛被炉火照得通红。我曾天真地问过他,苦吗?他淡然一笑,说:只要坚持,过了这道坎就好了。外公的话如同这盆炉火一直燃烧在我的心间。
后来,外公走了。他摔死在一道悬崖下。据当时目击者说,外公是追着一片金色的霞光慢慢走入悬崖的。我从没认为外公是一个浪漫的人。他决不会因为欣赏流光溢彩的夕阳送掉自己的性命。外公是一个极其坚强又认真的人。他给我的就是那盆炉火和充满平和和安宁的眼神。
从那时开始,我每天都在梳理外公给我的心情,周围奇怪而恶毒的目光已不再使我感到寒栗不安。我相信外公的话:只要坚持,过了这道坎就好了。
外公给我扎好了希望的风筝。我要把这只希望的风筝放飞起来,放得很高,很辽远。
外公把他十三天奇特经历讲给我听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有责任把它写出来了。我开始酝酿构思创作长篇小说《海魔》。对于一个残障人来说,要完成一个长篇小说是十分不容易的。就在外公走了一年的时候,冬天的风刮得很紧,我也就在冬天的这一个夜晚开始了这部小说的写作。
在我写作《海魔》的期间,仿佛就在历经跋涉一段艰苦的沼泽地。生命中所有的光热都似乎为了要走完这段沼泽地而聚集了起来。
我的小岛偏僻闭塞,居住条件非常简陋。尤其是我的写作条件异常艰苦,几乎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没有稿纸,只收集一些废纸,装订好写在背面。没有电灯,只好点燃一根根纤细的蜡烛。那个季节,寒风透过窗棂冷不丁侵袭过来,把我脸上残存的热气剥夺掉。我的身上全是一块块被冻肿的寒疮。有时奇痒难忍,有时疼痛不堪。那个时候盼望着冬天快些过去,快些让暖暖的春夏来临。其实真到了夏天的时候,日子更不好过。如斗的蚊蝇肆无忌惮地在小屋里肆虐,争相在我身上榨取鲜血,更可气的是,一条条形似龙舟的蜈蚣盘踞在暗处,冷不丁咬你一口,把一大片嫩肉咬成发酵似的馒头,青肿不堪,麻辣难受,好长时间也不肯消退。我也就期盼寒冬的到来,替我把这些吸血鬼杀死,报仇雪恨。
就在我反反复复数落着日子的时候,我面前写完的稿纸越积越多、越来越厚。我终于看到了外公替我编织的希望的风筝就要从我手里放飞了。
一个有太阳的清晨,我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标点。阳光,落在小屋的窗玻璃上,透明一片。阳光反射过来,照在我脸上,我的脸上也一片透明。我仿佛看见外公在阳光中向我微笑。
我的小说出版后,似乎已经完成了外公的一个嘱托,但已经放飞的希望的风筝却在我的头顶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外公说:只要坚持,过了这道坎就好了。我用这句话开始丈量人生之旅,而且永远是希望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