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窥所及,时见一斑,我只说说我心目中的陕籍散文家谱。
陕西是小说大省,也是散文大省。难道小说家必定写得一手好散文吗?小说家往往写出好散文,如柳青、杜鹏程、王汶石等。陈忠实学柳青,他的散文像柳青写小说一样,人物依然是立体化的,追求雕塑造型的逼真和凝重。
魏钢焰、李若冰、贺鸿钧、侯雁北、李天芳、毛锜、和谷等,大多是写散文起家,专注于散文或散文化的报告文学。李若冰《柴达木手记》忘我的豪情兼有心灵的美质,在全国范围内掀起同类题材散文的创作热潮。
陕西逐渐成为散文大省,缘于林江之乱既平、贾平凹才情显现以及力倡“大散文”《美文》杂志的创办。
贾平凹写散文,混用小说笔法,上自古文笔记说话,下至杂感随笔小品,凡敬畏天地、阴柔性灵之作一概为我所用,具有汉代石刻一锤子传神的本事,也富有民间文化的底蕴,语必通俗鲜活,韵味醇厚,且不乏禅意,好读,耐读。平凹的小说和散文是地道的土特产、中国货。有作家认为平凹的散文胜过他的小说(其散文正好与王兆胜“形聚神凝”而“心散”的艺术散文特性相吻合),人更喜之,学他简约传神的白描,但是,这种语言硬学是学不来的。
说平凹的散文胜过他的小说,这话也对也不对。《浮躁》《废都》出世前,平凹的散文胜出,颇富中华美学特色,盛极一时。《浮躁》《废都》之后一直到《高老庄》《秦腔》《高兴》《极花》等,平凹的小说声名大震,上天入地、自由想像,或写都市文人的堕落,或写贫困基层的勤苦,其总体价值似乎盖过散文。
孙见喜写平凹的评传,风靡全国,那也就是长篇散文。庸者记事,智者诛意,章诒和的《往事》《伶人》既是秉笔直书的传记,也是文采风流的散文。
刘成章因《安塞腰鼓》而成名,他的散文基调是安塞腰鼓震耳欲聋的狂放与豪迈,是信天游刻骨铭心的复调和变奏,黄土地上五颜六色,山河壮美人多情。刘成章七篇散文入选多种语文课本。刘成章散文有成,但在全国知之者寡。他在《文学报》上给自己做广告,形同背插稻草沿街叫卖,我和王愚、李星急了,又写文章又开会,《羊想云彩》得了个首届“鲁奖”。
朱鸿的散文深受《古文观止》和唐宋八大家的影响,受聘师院教授前后,追求学者型散文的艺术效果,年选本多有收录。及至《关中,长安文化的沉积》《历史的星空》和《长安是中国的心》三部书杀青,实地开掘,钩稽故实,于史补阙增容,于文散章别裁,质朴厚重,几臻乎高致也。近读其《小路》,“……小路显然支持了祖先的生存和发展,小路沉积着自有农耕以来的层层叠叠的传统文化。”“少陵原上的百余聚落,尽由这些小路连接。关中的所有古镇,乃至九州之城,也由这些小路连接。小路是中国的神经和血管!”
骞国政勤奋,出书不少,立志要把散文写成心底流出的清泉。
和谷的散文入选过语文教本,其散文式的演講誉满讲堂,他投中历史人物传记的冷门柳宗元、终成力作的《柳宗元》,没有深厚的小说功底和散文功底是拿不下来的。邢小利的散文注重意境的开发,对散文艺术性的追求十分明显,例如其后出版的《陈忠实传》和《柳青年谱》,笔端常带感情,流传很广。
张国俊写散文较早。她追忆师母——阎景翰教授病妻的一组散文情亦何真、直逼人心!张艳茜对抗苦难、坚守母女亲情等等散文,直抒心意,人情味浓。她后来挂职米脂,开发大文化散文的资源去了。庞进的“龙文化研究”别开生面,扩展了散文的题材领域,得到专家的好评。马治权创办《各界》之后,书法、散文两风流,着意锤炼文词,不作无病呻吟。王芳闻写过为数不少的地域文化散文,迄今孜孜以求。
梁澄清《俗眼望莲》等散文集地域风情诱人,风格质朴醇厚,语言文字亲民,曾多次应中央电视台之邀导游关中名胜。他的散文贵在俗说,俗不伤雅,不乏警策,是民间文学的乳汁养喂大的、咸阳地区风味十足的中国土特产,惜乎,他的散文没有走出咸阳、走出省界。
方英文的散文,时有小说绘制的笔法,兼有杂文家的讽刺和幽默,随意性强,甚至肆无忌惮。
王蓬的报告文学大多采用散文笔法。王蓬身背照相器材走天涯,从飞鸟不至的古栈道到通往波斯的丝绸之路,看遍山水之险恶和生命之倔强。我说过,王蓬是“当代徐霞客”,他的游记体系列散文或报告文学颇具史料价值,但是没有被北京文坛所注意,甚感惋惜!
史小溪的散文早已崭露头角,陕北的雄大与苍凉,狂放与凝重,杂以凄婉的旋律,颇感壮美。陕北这块地方不得了,历史积淀厚重,民风强悍多情,生活凄苦生命力极强,信天游的忧伤和大胆听得人心酸难忍,都是诗的富矿啊!
祁玉江是个地方官,忙里偷闲写散文,发表作品很多,陕北山高水长,文笔才情崭露。高宝军也是个陕北的地方官,酷爱散文,文字上肯下功夫,《乡村漫步》一书墨中有彩。
今人写陕北的可歌可泣不能仅限于传统式的颂扬,陕北散文在直面和深化历史和现实的热点、痛点、拐点诸方面似有亟待突破的必要。
陈长吟的散文集多矣!他的散文背后有着专业的理论基础和丰富的编辑经验,十分在意散文文体的敏感和随意,注重散文诗的意境和心理的暗示,带动了一批散文作者。
穆涛的散文钩稽古风,广征博引,澄怀悟道,惜墨如金,追求小品的理趣和艺术的朦胧美,为平凹“文配画”再染些禅机和禅味。散文是他心中的佛。集腋成裘,出版《先前的风气》,为本届鲁奖评委所看中。
作为创作组织者的雷涛和经济工作领导的白阿莹,散文渐臻佳境。雷涛的散文虽好却少,白阿莹域外之旅的一组系列散文却打了个漂亮的“短平快”,近年来一组系列的乡情回忆运笔颇勤,恰似井喷。
据统计,我省约4000名会员中,大多数人写散文,《美文》杂志不但推出像王云奎、王宗奇等新人新作,而且推出像杨莹、范超等一批散文新秀。年轻作家的散文框框少,现代气息浓,自然,流畅,抒情。寄语后来人:独立思考接地气,天空任鸟飞,我手写我口,笔端常带感情!
旅京的陕人也写散文,那满口醋熘的北京腔,一听,那“根”就在陕西。周明的散文写得很多,他是“文坛基辛格”,报告文学的老资格。他的散文取材文坛先贤,情系海峡两岸,力求叙事记言的原汁原味,是冰心、梁实秋等不少老作家往事和人品的真实写照。
王宗仁不畏艰险,无数次往来于青藏高原,為冰雪里燃烧的热血所感动。他的散文从新闻特写起步,进而运用散文诗的联想造境,追求险恶的环境与崇高精神的和谐统一,《藏地兵》此次获“鲁迅文学奖”,实非偶然。
雷抒雁的散文当然是诗人型的,精短,率性,随意,多产,一个闪念的深度抒情,即成散文佳作。亲昵地叫她娃(“我”)的小名,那难以忘却的叫声,那叫声无比温馨的瞬间,成功为一篇动人的忆母文。
白描的散文有小说的功底但写得不算多,可是此次写于危病中的长篇散文《被上帝咬过的苹果》如泣如诉,命悬一线时的万千思绪和亲朋们深情关爱期间的心理活动,情真意切,极其动人;既绝望,又坦然,大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言也真之痛感。博客上连载时,一天的点击率曾高达十万人次。我常常发出感叹:“古今至文多血泪。”
王巨才是官员,文气胜于官气。他在任上,对散文用情很专,长于陕北故实和人文景观,情动于中,字里行间闪烁着人性的光芒(如《沉重的负债——我的两个母亲》:“子欲养而亲不在。这人世间最令人伤怀的追悔,注定将伴随终老。”)没有华丽的辞藻,有的是义理、考据、辞章的三位一体,可谓我所杜撰的“学而优则作”。如《浪打沙湾寂寞回》,不熟悉历代书法大家,不熟悉沙湾郭沫若的著述和际遇,不善于情景交融的游记技巧,能放纵笔墨遨游时空,“欲把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新疆的杨闻宇、河南的郑彦英,都是散文名家。
杨闻宇,军旅作家,倾心于历史文化散文,钟情历史上饱有血气和文才的女子。杨氏后期的散文务去陈言、漂亮修辞,简洁而曲回,内敛而绵长,平实而奇诡,清新而刚健,从现实到历史再到哲学,集优美与崇高两种美学范畴为一体。他的《文武天水》《万里边关马伏波》《千年风尘一知己》等,耐看,无愧于名篇。
小说家、剧作家郑彦英的散文也写史,对古代学者和发明家最为崇敬,如《河之南》等,此次获“鲁奖”的散文集《风行水上》,信马由缰,秦腔味!
正是以上这些散文家的写作成果,支撑着我们陕西的散文大省。
至于我本人,一辈子的报刊编辑,同步写作评论,人问:如何写好评论?我说:“诗不可不读,散文不可不写,最好让评论和散文杂交,生出人性化、抒情性的优化评论新品种。”
人问:你的散文什么内容?我说,我所记述的,是令我心动的人和事,主要是亲情和世风,谈风云,也谈风月。但深感气韵、文采的欠缺,羞论想像、灵性之飞动,生怕有人说这是“伪”散文。好在人们默许“大散文”的存在。其言也善,其言也真,行文却不屑为伪。散文找我,我常常激动不已!
人问:《我吻女儿的前额》何以动人?我说,我没有正经写过散文,父母亲去世,念以何深,散文来叩门,写了《我的母亲阎张氏》和《体验父亲》。女儿去世,梦里寻她千千遍,思绪绵绵,散文又来叩门。散文找我,散文是延伸思念的最佳艺术形式。
人问:怎么写好散文?我说:“首先写你的父亲、母亲、恋人和爱人,写没齿难忘的骨肉亲情,写死去活来的爱,‘端起饭想起你,眼泪掉在饭碗里’。写散文是要动真感情、掉眼泪的,写时掉泪,润色时也掉泪,读者才有可能含泪,无感无泪,趁早洗手。”
落笔前一定要想好:一、没有独特的发现,不触动你的灵魂,不要动笔;二、没有新的或深的感受,不要动笔;三、细节是魔鬼,没有一两个类似阿Q画圈圈、吴冠中磨毁印章那样典型的艺术细节,不要动笔;四、力求精短、去辞废,不减胖、不出手。那年,冰心散文奖颁奖,会下,林非紧握我的手说:《我吻女儿的前额》可是血泪至文啊,但是,最后一段多余,我爱人萧凤(也写散文)同样有这个感觉。我的散文摆脱不了评论腔,这使我非常恼火。
散文不厌其多而厌其不减肥、长又长。试看今日之域中,散文越拉越长,谋财害命,我也未可免俗,众乡友们亦未幸免!
《陋室铭》81个字,是诗。林觉民的与妻绝命书痛彻心肺,不过一封短信,是诗。孙犁的《亡人逸事》几分钟可以读完,能让你心酸好一阵子。平凹的《游寺耳记》算上标题不过323字,情景交融,养眼。
陕西散文资源如此丰富,陕西散文作家如此众多,今后不再出些人才,可就说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