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了一个角度,注视一株株榕树,一株株枫树。它们在这里,相守了几百年。
我很少这么长时间地注视一棵树,或一片树林,也很少去追究树的种属。因为在我的意识里,所有的绿色植物都是令人怦然心动的,是大地派来的使者,它们衍生出一切,却又不骄不躁。
佛经上说,人在成年之前和年老之后都不属于尘世。未成年时,还没从天地的混沌初开中走出,而年老后,一切都交还天地了。中间的数十年不过是凡间历劫的过程。相对于人生之短促,树就是灵通三界的老神仙了。 所以它们不受人间管辖,可以不拘形态,或放浪形骸了。所以当我抬头看树时,我不觉得是在看树,而是在仰望一个高高在上而又俯身人间的神明。
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相遇,正如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遇,多数是相视一笑而后擦肩而过。最难的是肯彼此停下脚步,扎根,相望,互相撕扯,彼此相爱,彼此伤害,最终水乳交融,步调一致,你长成了我,我长成了你。眼前的榕树有了年岁,佝偻着身躯,粗砺硬挺,它脚下的花儿草儿娇柔腼腆,在阳光下显出一种鹅黄,一种羞赧。榕成了大地上的雕塑,枫却依然保持着少女般的窈窕纤秀,细枝嫩叶,无风也翩跹。是榕一直在守护着枫的容颜,还是枫一直为榕守着初心?
相对于枫的修长挺立,榕可谓是千方百计地变换着站立于大地的姿态。也许枫追求的是色彩的美,而榕追求的是形态的美。榕树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姿态的呢?那么多的枝,或斜倚如卧佛,或扭曲如灵蛇,或翩然如舞伎,或洒脱如散仙,绝不重复,也不单调。连落到地上的花蕊、籽实都成了诗。在几百年的人间风雨中,榕变着法子玩出这么多的花样,是为了身边不离不弃的枫吗?
在霞浦杨家溪村,这一片榕枫,如一对双生子,一抹艳影掠过江湖,在我死水般的心海炸出一圈圈涟漪。
我踮起脚尖,按捺住心的狂跳,诚惶诚恐,绝不敢让满园翠色成为我留下念想的背景;我一袭红衣,绝不是来与榕枫竞艳,而是作为标志,让它们易于在人来人往中认出我来。我是它们的同类,但浪迹红尘久了,我怕它们看不出我的真面目。
很快的,我发觉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斜倚春风,醉卧人间。满园的榕树、枫树,还有三三两两的桃树、枇杷树肯定早就看穿了我。我长发飘飘,长裙曳地,装出一副窈窕淑女的模样儿,可一看到自己的同类,我出身山野的本性立马暴露无余。我贼溜溜的小眼睛总是在发亮,我的心里有无数的小鼓在咚咚响,我穿着细高跟鞋都可以在树底下蹦跳、转圈,疾步如飞,我抱住粗壮的树干任由它硌痛我的肌肤。我蹿上枇杷树,摘下一大捧金灿灿的枇杷果,分赠予身边的友人,当然自个儿是最大的利益瓜分者。我把满是细软绒毛的枇杷往衣襟上一蹭,皮也不剥就往嘴里塞,五六个枇杷转眼灰飞烟灭,把吃瓜群众给看呆了!那个酸爽,至今在唇齿间回荡。山野的秉性被岁月封锁,在遇见同类时瞬间开启。
享用了一番榕枫园的馈赠,我终于有心思细细地玩赏林中景致了。这一看,我又中了魔靥,完全被这热辣辣、鲜亮亮的气象给震慑住了——满眼是绿,充满了魔幻意味的绿!绿得透亮,绿得清澈,绿得有些晕眩,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似乎这绿在呐喊着,在翻滚着,在奔涌着,它们要离了树,随阳光飞去。
绿,主宰了这个春天。延绵的绿,从地上冒出来,从空中飘过来,从心里长出来。这绿,吹响口哨,鼓荡着,盘旋着,飞舞着,震颤着,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你,让你心里充满了感动。我蹲下身子,消失了自己,成了绿的肺腑里开出的一朵小花。
色彩的跳跃是大地强有力的脉动,从土地深处迸发出来的能量流经根茎,流向枝叶,在枝头颤动着。叶与叶的距离恰到好处。留有缝隙,可以让阳光泻进来,可以让雨露洒下来,可以牵手相爱,可以交颈呢喃,也可以互有空间,藏匿各自的秘密。它们喋喋不休地与对话,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侃侃而谈,一会儿翩翩起舞,一会儿腰肢轻摆。时光周而复始,它们却依然温柔轻灵如豆蔻少年,一笑一颦皆令人心旌摇动。
单是春日的这一场遇见,我就隐约可以想象着榕枫园其他时节的风华。夏天的炽热似火,秋天的浪漫多情,冬天的内敛深沉它们一一不会错过 ,也许榕树和枫树在出发时并不曾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也不曾在最美的时光相遇,但是因为一直在场,所以衬托了对方的美,也看见了彼此的最美!安静地守候,无声地等待,在沉默的时间里。风雨雷电、地动山摇、酷暑严寒,筋骨老了,身板扭了,却造就了树异乎寻常的美,它突破了自己的空间,而让生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就像林语堂说的:“苏东坡是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而树随遇而安,顺势造景,更是彻头彻尾的乐天派!树活出了树格,自然天地宽,人活出了气节,自然无法被摧毁。逆境安然受之,顺境不事喧哗,草木不声不响地一度度枯荣,就成了地老天荒。
万物的相生共存恪守宇宙的秘密,古老而神秘的生物链从物种的起源处环环相扣,蔓延而来。不炫耀自己如何慷慨,为对方付出了多少,也不艾怨对方的吝啬。恰如榕树不拒绝枫树,枫树也不推开榕树。是的,如果只有亭亭如玉的枫,或只有遒枝逸茎的榕,或许这榕枫公园也不足以把四季美成画卷,把来来往往的脚步留住。是它,曾经的退让包容了你;是它的存在,引来了风,招来了雨,唤醒了春,也滋养了你。树接纳了大自然的恩惠,也接纳了彼此,成全了彼此。
树铭刻着四季荣枯,天地玄机。
从树的一生可以看到人的一生,一个村庄的一生。人何尝和树不一样呢?都是从土地里汲取营养,都是和风雨对抗。人日渐衰腐的身体,村庄的陈年遗迹和树身上斑驳粗砺的皮,何尝不是一样呢?树从不想着给自己带来荣耀,为子孙抢占地盘,而天地,终于把最好的相赠予。相对于树,人是多么的无趣啊,取向是多么单一啊!人活久了,终把自己弄得不成样子了,终把所有美好悉数交还天地,而树活久了,不动不移,坚守初心,终成了神明,静立于天地间。
的确,很多时候,人远不如草木。永远望着山外山,天外天,只待命运露出破绽,立马更弦易辙。世界如此喧嚣、浮躁,人们无时不刻在瞎折腾,用永不停歇的折腾,来刷新自己的存在感。没有哪个时代像今天,人心像墙头草一样,风一吹则摇动不休,恨不得连根拔起。人们铆着劲儿互相背叛,滚烫的誓言犹响在耳畔,已消失于人海,相忘于江湖。人们纷纷作飞鸟状,从自己的土地上逃离。似乎风景都在远方,梦想飘浮在蓝天之上,白云之外。老祖宗那几句老掉牙的肺腑之言被嗤之以鼻。“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已是老皇历。只有顶没出息的人才会死守着一片狭小的天地。就像我的老家,人们从土地上汲取了营养,就迫不及待地弃它而去。村庄里,日子总是静静的,静得你不知今夕是何夕。但也有某些日子是车喧马闹的。原来是那些在外面打天下的乡人回来了,闹出很大的动静。我们可以忽略他们打拼时的血泪,但我们无法忽略他们荣归故里的闹腾,他们是回来与草木争抢地盘的。铲除庄稼,砍下树木,填上沙土,嵌入钢筋,盖起华屋。我表弟为了他的大奔能停在巍峨堂皇的楼房前,费尽周折换地买地,修了一条两车道的水泥直抵楼前,又大手笔买下房前屋后的耕地铺上水泥,夷为车库。曾经开过花,结过瓜,长过果的土地如今在车轮底下喘息。他们用这种近乎于野蛮的方式,在土地上贴上标签,以证实自己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并从这里出发远游,将来某一天有可能再度归来。
实际上这些衣锦还乡者煞费苦心建起来的房子,他们又住过几天呢?一年到头也就逢年过节或祭祀祖宗时千里迢迢回来几天,其他的时间都是蛛织罗网,风穿过堂。新建的房子经不住时光的流逝,一转眼十几二十几年就过去了,新房子又变成老房子,在不断冒出的一幢幢豪华气派楼房胁迫下,显出萧条寒碜。于是乎,“输人甭输阵”的主人又轰轰烈烈地把它夷為平地,重新盖起了更加气派的大宅。这回连本来不甚宽敞的河道都被侵占了,成了建筑垃圾的安身处。可是这样大动干戈建起来的华屋还是会重蹈刚刚倒下去的前任的覆辙,主人能回来“宠幸”它们几次呢?他们的后辈子孙在离父辈的故乡很远的城市里出生、成长,已认他乡为故乡了。这些光鲜巍峨的楼宇,数十年后,是不是会再度被推倒重建?或许会像泉州古城里那一幢幢美轮美奂的洋楼一样,把美好岁月空掷呢?主人远渡重洋,当年山水迢迢回来,千辛万苦筑造它时是想着江山永固,落叶归根,子孙昌荣的。不意不足百年光阴,房子的主人已缈若浮云,只能收归政府管理了,土地记挂着他们,而他们并没有真的记挂着土地,怎能扎根于土地呢?就算刻意留下记号,很快也会被擦去。
而树是铁了心,与脚下的土地永与为好。榕树也好,枫树也好,根总是一味地深扎,枝叶永不停歇地伸展。恰如《诗经》上说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土地因有了树而成为风水宝地,树因有了土地无怨无悔的供养而生生不息、绿荫如盖。相守是多么艰难啊,可守着守着,就变成了风景。就像这榕枫园里的双生树,守着土地,守着彼此,成了一抹艳影,照亮尘埃。
作者单位:福建省泉州市第二实验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