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菠菜
菠菜非我国原产,唐朝时期传入的。《西域传》:“贞观十一年(637年)尼婆罗遣使入献菠薐(léng音)菜。”宋初王溥撰《唐会要》:“太宗时,尼婆罗献菠薐菜,叶类红蓝,实如蒺藜,火熟之能益食味。”时间呢,在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尼婆罗是尼泊尔在唐朝的叫法。
想来,当时人们对菠菜的吃法只取茎叶不会连根炒。要不,“红嘴绿鹦哥”的名号还应早叫好多年。鲁迅一篇《论皇帝》的杂文,让这个颇富诗意的名字无胫而走。《询刍录》(明人陈沂)和《茶余客话》(清人阮葵生)都称菠菜为“红根菜”。阮葵生是个比较有情趣的人,胡适等人考据《西游记》的作者一口咬定吴承恩,就是遵从他的论断、受他的启发。
《植物名实图考》的作者吴其浚描述菠菜:闻黑龙江菠薐厚劲如箭簇(镞),则洵如铁甲矣。这里所指是一种叶儿稍尖的菠菜,不是我们现而今常见的圆叶。
菠菜的种子略呈扁三角形,每个角都生出小刺,扎手。从这一点来说,确实跟蒺藜的种子相像。
植物学上把菠菜分入藜科。
提到藜,人们大多会往蒺藜那个方向上想。这是个错误的想象。古人所言的藜不是蒺藜,蒺藜在《诗经》中被称之为茨。我们北方常见的俗呼落落(làolào)菜、扫帚苗都是这一科的植物。
朱自清那篇著名的《春》中引了南宋志南和尚一句诗:“吹面不寒杨柳风。”全诗是: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里面所提到的杖藜就是落落菜中长得比较高大的一个品种做的——独梃儿。分杈不多,幼苗的时候,小叶片从顶尖钻出来,呈非常漂亮的霞红色。藜中还有一个叫灰绿藜的品种,旧时候打仗中箭,箭簇入骨,用这种植物与磁石配伍内服外敷,据说可令箭头儿退出来。具体灵不灵,我没试过。
菠菜有一门近亲叫甜菜。近朱者赤,菠菜大约也不大好意思不跟着甜。至于甜的具体原因,在于菠菜比较抗冻。在零下5℃就可以播种,零下11℃才会被冻死。这在食叶菜蔬中是比较罕见的。低温,会让菠菜身体内部的淀粉转化为糖,糖水的结冰点低于普通水,细胞间隙被冰撑裂的危险性跟着降低了。
北方天寒,菠菜不怕。所以北京的菠菜种植以秋播为大宗。入秋之后播种,苗出齐,天冷下来。菠菜畦后面用玉米秸夹篱笆做风障。菠菜用筛过的细土撒着敷盖,条件好的,还有马粪。不能一次把土敷满,凭温度掌握,分几次。农人管这个叫上菠菜土。开春,历了冬的菠菜抖着机灵儿长,特别是靠近畦埂和篱笆避风向阳的苗株,能比其他高出一頭还多。这个种法出产的菠菜被称之为顶凌菠菜。
还有一种种法。
下种比较早,地没上冻之前已经长全了棵儿。农人把这种菠菜带根儿铲下,地面刨浅坑囤积,盖土浇水。凑近春节的时候,刨出来,择去老腐叶,洗净打捆儿面市。菠菜埋的时候还没停止生长,所以芯儿呈嫩黄色。个头儿是矮墩子,茎叶厚绿,叶柄到茎根鲜黄往水红色过渡,街面上把这一路菠菜称之为水捆儿菠菜。售卖的时候大多盖着棉被,上面放上几棵当幌子。同时还有韭黄,一黄一绿,煞是喜人。这种菠菜的根比较肥大,大人们整理的时候往往要削掉。那些被削掉的菠菜根被孩子们洗净放在炉台上烤熟,甜之外,有特别的香味。窗外冰冻三尺,守着炉台儿,闻着菠菜根散发的甜香,听着窗纸呼哒呼哒——童年这样过,不算贫瘠吧?搬屋里化冻的菠菜根红色,很柔和,我喜欢称她暖红。
顶凌菠菜是清明前后北京人的看家主打菜。啃了一冬白菜的人们,见了菠菜特亲。那些菠菜比春节左右售卖的菠菜长,很多都蹿了花梃,空心没筋,嫩嫩可食且售价便宜。主妇们买了,熬菠菜汤,加鸡蛋炒,加豆腐炒,焯水加水发粉丝凉拌,最后拿来做馅儿,皮儿薄馅儿大,称之为“菜篓儿”。旧日的北京人还有一个特殊习惯,晾菠菜。将根叶择净,清水洗几次,开水锅里一冒,搭在绳子上晾干。这时候的菠菜不能见阳光,必须阴干,否则就会变色。这些晾晒的干菜是为来年年上包饺子和冬日里吃馅儿预备的。菠菜不吃油,干菠菜稍加脂油蒸出的包子味道很香。焯菠菜的水呈淡绿色,去油脂效果特好。勤俭的老太太们特别乐意用它来刷灶边儿的咸菜坛子和食盐罐子。那些坛罐经年累月灶边儿站着,溅上好多炒菜油点儿,多少有点儿脏。
“红嘴绿鹦哥”这个名号从北方的菠菜上看不出来,北方菠菜茁壮,永远不吃根儿,没了“嘴”如何“哥”得起来?南方的菠菜长得瘦嶙嶙的,不带根儿炒显着枯寡。很多年前我头一次到湖北,被辣椒辣怕了。黄鹤楼底下一间小馆子给我用蒜米焌锅炒了一掐带根儿菠菜,连着吃了两大碗米饭之后,我才找到丢了一个多礼拜的“饱的感觉”。岳麓书院下边,我看见一位农人拿长把儿瓢泼着给菠菜浇水,那菠菜长得跟铁丝似的。
菠菜一直都不被国画家喜欢,萝卜茄子芋头西葫芦都入画,没见过画菠菜的。从菠菜肥厚的叶感来说,我觉着应当能很好地体现出画者的笔墨功夫,没有,可惜了。汪曾祺老先生能画一笔国画,绿颜料用完了,挤菠菜汁当绿色……非如此率性的小老头不能写出那么干净的文字。
菠菜不登大雅之堂。北京的馆子里最多弄点蒜蓉菠菜或者与粉丝、碎花生米凉拌。倒是四川人比较精细,挤汁儿和面包小绿饺子入火锅。点缀情趣而已,赶上如我这样饭量大的主儿,非得把包饺子的师傅累得翻白眼儿不可。
涮肉店里叫菠菜的不少,跟茼蒿白菜身价等。街头卖麻辣烫的摊子,也有把菠菜从根部穿起来搡辣水里煮的。
世界村了,可中国人还得按照自己觉着舒适的方式活着。这个恐怕还要延续好多年。当中国人在西餐中看见菠菜萝卜分列烹煮,都与猪肉或烧鹅放入同一盘碟食之,未免发笑,觉着这个吃法太野蛮了。
二、圆白菜
圆白菜实在平淡无奇,平淡到被忽略不计的程度。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介绍了1094种植物,轮到圆白菜(里面称之为甘蓝),寥寥三四十个字一笔带过,并且,把圆白菜归入草部,其地位还不如藜。
圆白菜的原产地在地中海沿岸,有关何时进入中原种植的说法学术界还在争论,不如香菜大蒜那样清晰,主要原因是文字记述非常少。
圆白菜属于二年生植物,第一年完成由种子到出苗结球的过程,经过一冬休眠再抽薹开花结籽。上了我们餐桌的圆白菜,实际上还没结婚,属于处子。
植物界二年生的植物数量远远少于一年生植物和多年生植物。但从餐桌上看,挺多的,芹菜,胡萝卜,莴笋,茴香都是。
古时候生产力不高,所以比今人爱惜物力。古人对圆白菜的食法与现代人不同。元人官方编辑的通俗科普读物《农桑辑要》索引《务农新书》中的吃法:二月畦种,苗高剥叶食之。剥而复生,刀割则不长。加火煮之,以水淘浸,或炒烂、或拌食、或包酸馅、或卷饼。生食颇有辛味。五月固枯,此叶独茂,故又曰“主园菜”。食至冬日,以草覆其根,四月终结子,可以做末,比芥末根又生叶,又食一年,陕西多食此菜。若中人之家,但能自种两三畦蓝菜并一二畦韭,周岁之中,甚省菜钱。
圆白菜,在北京人嘴里还有称洋白菜的。盖因其叶宽类似白菜。之前,京郊近城菜圃种植很多,取其多产量大以填空腹。
但凡挂“洋”字的事物,大多属外来且传入时间不长,洋油洋火洋绸洋车洋蜡。根据这个规律,圆白菜进入畿辅菜园子种植的时间也不会很久。
何秋涛《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北徼方物考》说圆白菜在当时称之为“老枪菜”,俄罗斯菘也,抽薹如莴苣,高二尺余,叶出层层,删之其来,层叶相抱如球,取次而舒,已舒之叶,老不堪食。割球食之,略似安肃冬菘。郁圃种不满二百本。八月移盆,官弁分尝之,冬月包纸以贡。
菘是人们对大白菜的古写。安肃是指现今石家庄以东的徐水地界。郁圃,按我的理解,其解有二;第一为御圃的别写,皇上的特供菜蔬基地;其一是假借“郁朴”一词,指没有核儿的菜蔬,作者玩儿了一把小幽默,杜撰了一个菜圃的名字。
何秋涛是道光二十四年进士,官刑部,福建人,可对北方事物非常感兴趣。详研蒙古、新疆及早期中俄关系史料,从汉晋至道光,著述《北徼汇编》八十卷。咸丰皇帝读了之后,赐名《朔方備乘》。这个人不长寿,殁于同治初,三十八岁。与魏源、林则徐等应属睁眼看世界的第一批传统知识分子。
北京所有的蔬菜里面,只有圆白菜下市最可观,成山堆着。白菜有烂帮子,圆白菜没有,整洁漂亮。白菜下市的时候,天逐渐冷了,选购的人们,不免各个一副急匆匆的样子;圆白菜呢,阳历五六月间暮春季节下市,正是花开富贵时节。心情自然不同。
采摘之后的圆白菜地有意思,倘不着急拔去割了头的老根,还会有新芽附老根侧面孳生出来,天越热长得越快,甚至能长到小孩儿拳头大小。头场伏雨过后,阳光穿出云层一照,娴绿若水翠。菜粉蝶最爱收割后的圆白菜地,它是菜粉蝶的孩子——菜青虫的托儿所。随便找一块杏子大小的白纸,中间咬个小洞穿一节棉线,另一头拴短棍上,圆白菜地里一跑,纸片风里转着小圈儿,二十步用不了,准有菜粉蝶兜屁股追着。
圆白菜的老根削了皮可以吃,辛辣如芥菜,萝卜没长大的时候凑合盯着孩子们的嘴,一旦萝卜有李子大小,她便靠边儿站。
同白菜比起来,圆白菜的梗子不大爱烂且不易入味,所以北京人不乐意让她跟粉丝羊肉豆腐一起上火锅里洗澡。馅儿食也不多。最出彩儿的大概在于辣椒、花椒油炝拌和放了盐醋暴腌儿。炝炒也是个吃法,无论搁肉的肉炒还是辣椒焌锅儿的素炒,都需油大些才香。手撕炝炒圆白菜在某些老馆子里是保留曲目售价不菲。为什么手撕呢,不锈钢刀具没有之前,刀切容易带来一股铁锈味道,京师厨子传承有路,久之正宗做法皆以手撕为正途,并没有人站出来多问一句。
近些年有紫甘蓝引种,乱拌如“大丰收”菜名的菜肴每家馆子都有,加黄油的洋办法,盐醋的老传统杂着来。馆子里以青菜为主料的肴烩利润永远最大,好吃不好吃,有“众口难调”挡戗遮羞脸儿,谁也甭说谁。
我们家吃圆白菜大多是以凉拌为主,圆白菜切丝焯水断生后浸入冷水等着。蒜捣泥,入麻酱调水稀释,盐醋酌量拌而食之。
我上学的时候就馋。学校不远处有一家小馆儿卖肉丝炒饼,饼是手工烙制后切丝,配以豆芽。油大饼干,出锅拍蒜大盘装,重醋调过之后,解馋。钱多的时候,非两盘儿肚子外腆眼珠子努努不算完。后来,老板用圆白菜替换豆芽改良,吃了一回,生梗子嘴里乱窜辛辣满膺,不去了。现而今的北京,卖炒饼的小饭馆大多都是圆白菜这一路,出数儿,成本低。
我的一个哥们老家东北,娶四川人做了媳妇。圆白菜在她的嘴里被称之为莲花白,挺诗意的。
某一天酒后闲逛新发地,路过种子大厅,跟一个小老板讨了几粒圆白菜的种子,打算种花盆里回忆一把圆白菜如莲花一般次第展叶的玄妙。
整土浇水,小苗儿出来了,一拃多高,狗给啃了。
——想必它比我更爱圆白菜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