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等同于母亲一样的名词。当我们谈论故乡时,故乡的山水、牛羊都和亲人一样跑在外乡灵魂的前面,庄稼和树木也和别处的不同,总是挺拔和肥硕,雨水当然也温情。故乡的人也好,就连说话声音也好听。故乡曾是辽东本溪山村最先富裕起来的村庄,家家丰衣足食,颐养天年。印象中的故乡于我总是英姿勃发、拔得头筹的少年,当年在全县那是学习的样板,人均年收入高出其他周边村子许多。家乡不但土地肥沃,而且还有铁矿,我总认为家乡人是幸福的,可我不知道故乡也会一天天衰老。
今年春节回故乡,我的故乡真的老了。
村口两排各有十间没人住的房子,玻璃破碎,只有黑色的大铁门和高大的院墙依稀显示出当年的辉煌。三十几户人家只剩二十户有人住,光棍占了六七户,村里最年轻的人也有五十岁了。这样的老房子,有五十余间,穿插着坍塌在村子不同的角落,他们到了风烛残年,也许几阵风就会把他们吹跑。
走进老屋的院子,大黄狗“汪汪”叫了两声,拴着的两匹骡马呼哧呼哧地吃着稻草,白霜在它们各自的屁股上画了圆圆的白月亮,以往那些“嘎嘎”叫的鸡鸭一只也不见。从母亲过世,六间屋子二哥和三哥两口子住着,西面两间空着,墙上挂满了白霜,屋子异常的冷清。
坐在母亲生前睡过的土炕上,二哥不停地烧火,半天屋子还是暖不过来。二哥利用做饭间隙到屋子和我唠叨,说的多的是去年村里又死了几口人。城里打工回乡的堂侄女四十二岁得了肝癌,堂兄说姑爷不给拿钱治病,侄女死时,两家吵个不停,放了几天不出殡,尸体都有些腐烂。村里现在最怕这样的事情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连个抬重的人都没有。清晨,村里几个年长的老亲抬着她,都没出声,苞米地的叶子窸窸窣窣像为一个青年不平,老人抽着的烟圈伴着他们的气息一锹锹埋进黄土,太阳灼烤着土地冒出的光晕晃来晃去。要说这个堂侄女我是有印象的,当年也算是最先富起来的人,九十年代进城没几年就挣了二十多万,关于她在城里的事,回乡也没少听到风言风语,没人知道她这么多年内心的煎熬,这也许就是命吧。
三嫂来喊吃饭,我和她攀谈起现在的情况。她说,三哥打工的铁矿倒闭一年了,以前在矿上三哥挣现钱,三嫂种地,是有结余的,现在就指望一人一亩地维持生活,钱挺紧的。上了年纪打工找不到活,儿子在城里打工该娶媳妇了,城里买房,每月还完房贷孩子也就不剩几个钱。今年给孩子买房子交首付又借了5万。两仓子苞米还没卖,今年苞米的价格比去年低一毛多。说到卖苞米,三嫂又说到前院的马二嫂,马二嫂是当年村里富裕人家用一袋子苞米换来的,老人活着时家道殷实。这几年是卖了苞米,钱不等在手里攥热乎,上门要债的就来了。看来光指望种地连温饱都难呢!
村里真是太静了,如不是还有几家的烟囱冒着烟,也难估计是否还有人在。往年这个时候三哥早已到前院堂哥家打牌耍上了,堂哥家一到过年起码要有两桌打牌的,今年没有。村里卖店起早卖菜的三轮车也没有响。爱串门的马二嫂,每次我回家,她一定来唠叨一阵,今年也没有来。
月光冷冷清清地刻着窗上的冰花,我在故乡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忽然想起鲁迅说过的一句话来,“当我感到沉默时,我感到充实,我将要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故乡只剩下七分的寒彻、二分的尘土和一分的炊烟了,这个给了我生命的故乡老了,这一夜我连梦也不得做,故乡却独自沉沉地睡去了,余生她塞给我的都将是无尽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