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又名《疏帘淡月》,一个普通而又特别的词牌,每每念及,总觉桂香拂面,神清气爽,让人感奋。无论是文学意韵还是思想品位,都给人以无尽的遐思,也常让我不由地思念起母亲来,因为母亲姓李名桂枝。
1990年11月25日,寒潮骤侵,暴冷难挡。慵懒的我中午没有回家吃饭,晚上下班回屋,妻子一阵猛怪:中午母亲来家,盼你共进午餐,多次上马路左探右顾,很是失望,迟迟用饭,怏怏而返……好在妻子以好饭好菜款之,我心稍安。正说话间,有人擂门:赶快看望你母亲去!给信的是老家的邻居。我立问:母亲现在何处?来人嗫嚅:已从医院回到你弟弟处了。我料母亲已没了,如五雷轰顶,妻子则根本不信。
我急急赶到弟弟处,弟弟泪人一般地抱着母亲的遗体痛哭,不肯松开,屋里屋外一片悲哀。我心痛至极,更深深悔恨没有回家吃午饭,悲痛、悔恨、遗憾、内疚随泪水一齐喷涌。
母亲是突发脑溢血走的。她回到自己的住处吃了晚饭后,和平时一样与父亲在邻居家闲话,好端端的,说走就走了,年仅72岁。
母亲生育了我们七个子女,最小的两个弟弟于大饥荒时走了,平时向来乐观的母亲两次伤心地哭了。我们一家人能够安然存活,除了父亲就是母亲,父亲也是地道的农民。母亲的吃苦耐劳精神为村里所称道。我至今历历在目的是,家里的自留地经她修得有边有角,晨昏里,总见其身影,或举着锄头劚地,或挑着粪桶去施肥,或手握镰刀割草……偶尔,母亲也让我帮一点忙。她总是说:地懒人活,只要勤快,不怕苦,是饿不死的。是的,辛劳总有回报。有谁听说过有一百多斤重的冬瓜吗?母亲就收获过。家里随季节变化总堆着南瓜、山芋、黄萝卜等物。村里不乏勤俭持家的能手、好当家,他们都盛赞母亲:最能干!我知道这“最能干”的背后就是——每日每时地拼命流汗。大饥荒时,我唯一的弟弟因饿极而多吃了青菜,得了一种可能现在好多人不曾听说过的“青紫病”,浑身发紫,如黑人一般,若救护不及时,随时都会走人。这回弟弟得救了,以后怎么办?其时,母亲正好在沪宁铁路复线工地,她带着年幼的弟弟,将自已的份饭加水做成粥与弟弟共食。依仗母亲的辛劳,我们度过了大饥荒,同时还能继续读点书。
在队里,母亲也是拼命三郎。大饥荒前后,母亲代理队长,一代就是数年,既要考虑自家人的生存,更要虑及全队的生存,不识字的母亲,能号召全队唯一有效的工作方法就是率先垂范,处处走在先、干在先、苦在先。母亲又是务农的好手,样样农活拿得起,能者多劳,母亲就只有流血的份了。这流血,她又十分地情愿,她爱她的家,她爱她的队,在她那儿,家与队都很重要,有时队比家更重要。全队在她的带领下,粮食亩产竟率先“超纲要”,她出席过镇江地区的“先代会”,好多领导都称她为“女英雄”。
寒风凄凄,挽带猎猎。老姊老妹纷纷前来吊唁,她们哽咽着、诉说着,与朝夕相处的母亲告别。
父亲也来了,面对母亲,他老泪纵横:一个人躺在堂屋不冷吗?快进里屋吧!他抓着母亲的手心痛地对我们说:看看这手,看看这手!
母亲的手又老又枯,根根手指如黄萝卜一样,僵硬、屈曲,厚厚的表皮布满道道裂痕。母亲在闺中何曾不是一双纤纤细手呢,她早期的绣品就很为村里的姑娘们所佩服。然而,多年的泥土、猪灰、河草、车把、锄柄、锨把、镰刀……还有每人每年一双的千层底布鞋,早让她的手成了一双钯子,一双丑陋不堪的钯子。
都言苦尽甘来,进入九十年代了,作为古稀之年的母亲,的确迎来了大好的年景,本该歇歇享一点清福了,但就是闲不住。她总是说:能动一天,就不难为别人,实在不能动再说。她走前一月,我去看她时,她还是如是说。勤劳是她改变不了的品行、美德,不辍劳作是她终生的快乐、幸福。
母亲于桂子飘香之季来到世上,无论是疏帘边还是淡月中,无论是茅屋旁还是艳阳下,无论是田间地头还是心底身畔,一生都有浓郁的桂花香相伴;落花时节,香消玉殒,化为一缕轻香飞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