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最初我以为是通衢大道这个成语的缩写,后来才知道是一个县名,且交通并不十分发达。为何叫通道?我想应该是指心灵相通道义相连,是“知行合一”的一个哲学命题吧。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我寻址而去。在这里一个叫独坡乡的地方得到了印证。独坡乡有十二个行政村辖八大侗寨一万五千人口。因为山上生长的实心竹很奇特,能月月出笋,尤其在寒冬,竹笋也能斗霜傲雪破土而出,让人叹为观止,诱人神往。
也许长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见惯不怪了吧,不把这些难得的宝藏当一回事,认为天天呆在这个大山沟里有什么出息。那些有法子的就把家搬到集镇上去了,老家的木房子任其歪斜。在独坡寨中,老春、有福、富贵是最先进城打工的,经他们一吆喝,跟着去了一伙,这伙人一鼓动又带走一批。就这样东一伙西一批的走,寨子里的楼房出现了空置,房前屋后的藤蔓就伸进屋来了。这样的景致引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摄影爱好者。
一天,一位摄友拿出一张自认为是得意之作的照片在老胡面前显摆,老胡觉得眼熟,认真一看才发现是独坡寨,自己四十年前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哪能不认得?惊喜中有些遗憾:怎么变得一点生气都没有呢?老胡五十七八岁,筋瘦筋瘦的,一看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十六七岁时下放到独坡寨,回城后先在肉联厂当厂长,后来自己办了个牛肉加工厂,把牛肉卖到了国外,算得上是我们国家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这两年把厂子交给儿子打理后就迷上了摄影,整天扛着“长枪短炮”跟着一帮摄友满世界转。
老胡来了,这里有他熟悉的父老乡亲,有他亲手栽种的桃树李树,还有养育过他的山山水水。他老婆黄诺也跟着来了。老胡两口子把家都搬来了。他们的到来使得寨子里的一切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因为他们使用了互联网,把独坡寨与世界连为了一体。杨德喜是当年老胡下放时玩得最好的伙伴,主动对老胡提出:你在独坡寨就住我的房子吧,反正我在城里买了房,我是不会回这鬼地方来了。老胡就按自己的思路把杨德喜的房子修整了一番,便成了第二次“下放”到这里的人家。
就这样,老胡在独坡寨生根了,先是买来了五十只鸡和二十只鸭,还有一条狗和一头牛。以及喋喋不休的鸟语、嘶嘶鸣叫的虫鸣和那满天繁星的喜悦。
当年的民兵营长现在的村支书笑着说:老胡啊,人家个个往城里跑,你却往农村来,是不是犯了王法来这里躲的哦?
老胡笑了笑说:是躲,躲灰尘躲污染啊!
寨前那丘整整荒了三年的稻田,老胡花了一天时间犁出来种上了喂牛的黄竹草。老胡当年下放时是生产队里的犁田标兵,如今还很在行,犁起地来的一招一式还很纯正。村支书这才记起老胡还会劁猪咧!问那个“多多来米,来米来多”还会吹啵?农村人讲话含蓄,因为劁猪要这么吹“叫叫”从寨林中走过,别人才知道劁匠来了,有猪要割蛋的要劁的就喊师傅进屋。
老胡把手头的烟头弹到三米开外的溪沟里,这动作是和村支书当年一起玩的游戏,现在还十分娴熟。那时的游戏有手弹烟头,比屙尿射得远,比扳扁担……老胡笑了笑说,那劁猪刀都不晓得丢哪去了。独坡寨就海光老人会劁猪,但他酒量很大,他提出只要哪个能喝赢他他就无条件教,不要师傅钱。一天晚上老胡就带了两瓶竹叶青酒到了海光老人家,海光老人把白天劁猪带回来的猪蛋蛋炒来下酒。海光老人醉了,老胡就成了他的徒弟。
村支书把海光老人遗留下来的劁猪刀拿来。在大家的鼓动下,老胡真的就上阵了,还不到一分钟,一头猪就劁好了。黄诺惊呆了——和老胡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还不知老胡有这一手。有人便开黄诺的玩笑说,你要是不听话,当心老胡把你给劁了!现场的笑声突然大了起来,仿佛回到了当年。
老胡要用的碗盏行头全是他用绿色皮卡拉来的。和寨子里别人的小车比起来,老胡的皮卡也太寒酸——车厢掉了漆,尾灯也破了一个,而且浑身上下都是泥。不过跑起来还实诚。寨子里哪家要买点猪饲料,拉几包水泥,连隔壁寨子的公猪要上门来为哪家的母猪配种,老胡也开着他的皮卡去拉。见老胡好讲话,寨子里的人便有了这样那样的要求:帮我拉几个水泥砖补猪圈,帮我拉点细沙补堰沟,帮我拉点木炭上街去卖……老胡的皮卡差不多成了独坡寨的公车。
那天,老胡去串门,看到侗锦,一下子惊呆了。他说,我冤枉到独坡生活这么多年,怎么现在才发现呢?正在织侗锦的传承人粟田梅告诉他,你下放那阵,一天到晚都在抓革命促生产,哪有精力来搞这个,这是最近几年才复兴起来的,还进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老胡便用他的照相机拍了发到了微信朋友圈,一传十十传百,一下子就传到了国外。老胡这下可摊上大事啦:有要托他买的,有要来参观考察的。一张不大的侗锦只卖几百块钱,何况都是好朋友,老胡哪好意思收人家几百块钱啊,这个几百那个几百,他一下就贴进去了三万多。那些来参观的都是老胡的朋友,带路固然不用说了,吃住行都是老胡包了。老胡做了几十年的生意,没想到现在不做生意后还亏钱。好在老胡家底厚。他乐呵呵地说,这点钱他亏得起,只要把侗锦推介出去,为当地老百姓谋到福利,他愿意!因为侗锦完全是手工制作,精美纯正,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倍受国内外消费者青睐,现已远销到台湾、香港、新加坡、美国、加拿大等地区和国家,供不应求。
通道的宝贝还多着咧!比如:峒王酒、侗布、侗家苦酒、腌制香酸鱼、侗乡蕨粑、侗家腌肉等十多种特产。老胡两口子把这些特产的照片发在微信上,馬上就有人点赞询问,刚一报价就有人托他们买。黄诺怕老胡又不好意思收钱,干脆开了个微店专门卖这些特产。寨子里的人瞪大了眼睛:我们只晓得用手机来打电话,还可以卖东西?
除侗锦外,侗族芦笙是黄诺微店卖得最好的了。侗族芦笙也是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侗族民间以吹芦笙为乐,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丰收庆典,都少不了吹芦笙。有时当地民间还举办吹芦笙比赛活动,数十支甚至成百上千支芦笙齐鸣,场面壮观气势恢宏。侗族芦笙共有“伦正”、“伦尼”、“伦我”、“伦略”等17种类型。当然,黄诺微店卖的主要是芦笙工艺品,客商主要以作纪念为主。竹子是制造芦笙的主要材料,而独坡这里山上山下到处都是竹子,一些侗民通过卖竹发了财,一些侗民通过制作芦笙发了财,一些人跟着老胡两口子开微店卖芦笙也发了财。大家都发起了竹财。
寨子里的都把老胡当着村子里的人使唤,哪家有红白喜事,喊老胡帮忙写对字记礼簿,连对联纸礼簿本都要老胡自己准备。穿着侗族家织布的老胡,一天到晚在寨子里蹦上蹿下的忙着帮老婆的微店收货发货,丝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不是知情人介绍,一点也看不出老胡是广西人。杀年猪了,都喊老胡两口子去吃庖汤,老胡也不客气,还和侗民们猜起了当地拳。
在什么季节该种什么的时候,村民们这才把老胡当城里人看,不仅把种子送到老胡手里,还认认真真地教老胡怎么种。其实老胡当年下放时早学会了,但表现得十分谦虚。有时老胡也反其道而行之,还真的搞出了名堂。比如:谷子还没收他就种萝卜和白菜,侗民们都讲他种早了,可在老胡两口子的管护下还真的搞成了。第二年,寨子里的人们都学着老胡两口子早早地种,比以往早两个月吃上了大白菜。学老胡的还不只这些呢,如把洗澡间改成淋浴,把太阳能热水器安在屋顶上,在火塘里安上循环热水器,等等。老胡也不含糊,用得着的他都会毫不保留地教大家,有时又用自家的皮卡跑到县城去买些接头弯管什么的,还带他们到熟人的店子里拿货,要店主便宜点。
老话讲牙齿和舌头关系这么好都要咬着,此话不假,坐在一块土上哪有不发生摩擦的。主要来自于老胡家的养生,比如养的羊偷吃了春菊家的苕秧,喂的大黑狗咬了四毛家的鸡,老胡二话不说拿钱去赔,人家说多少是多少,一分折扣不打。这样一来,反而使得索赔的觉得自己太过计较而不好意思,自己提出打折。有的村民间因这样的事闹得多年见面都不打招呼,在老胡的感召下,也都和睦起来。
老胡劳动累了或者是感到寂寞时,和当地的侗民们一样,敞开嗓子喊几声侗族喉路歌。喉路歌是因以“喉路”作衬词而得名,是侗族音乐艺术中十分难得的多声部歌曲。那是当年下放时学的,多年不唱有些蹩脚,但喊几句就顺当了:哥哥想妹想得呆/ 坐到想得站起来/煮饭忘记撇米汤/煮熟包谷又去栽……侗家人爱歌善乐。传承着“饭养身,歌养心”的口头禅,侗家人把精神食粮的“歌”看成和物质食粮的“饭”同等重要,所以侗族喉路歌已成为侗家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现进入了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老胡会的民间艺术还多咧,比如跳芦笙舞、讲“款”等等。
老胡说,在独坡这地方,有时身体有点累,可心不累,值得啊!以前有的“三高”病现在全没了,独坡这地方的山水养人,在这里生活安宁、踏实。
我们不敢预测独坡寨将来会怎么样,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有老胡和他老婆黃诺的思维方式和理念影响,一定会有潜移默化的作用。那个拿房子给老胡住的杨德喜说不再回独坡寨来了,可如今看到寨子里大家干得风生水起的,他又回来了。寨子里的人们便给老胡在村子里的空地上起了一栋八柱八的木房子,说独坡寨是你永远的家。
老胡笑了,用侗话说:耐九系姚永派低然(这里是我永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