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这么多天我是否醒过,那令人长迷长痴长醉的雾啊,用它的湿润、微绿、灵动的颗粒拂滚着我的心弦,从没有停止战栗。这是梦中的震颤,像一小片树叶上的水滴,小心保持着平衡,又提着担心跌落的敏感神经,时刻和树叶一起震动,那样的令人迷醉。
那晚,我们住宿在祖山木兰宾馆。九位文友在房间里随意畅谈,叙说着刚刚走过祖山“十里画廊”的景致,一同商量明天要去的景点。
可是第二天早晨,本是朗静的天宇,现在一条线儿也找不到。密密的雾网淹没了附近若隐若现的山峰苍林,原先的清晰呢?清晰的近峦,近峦下清晰的屋舍,屋舍旁清晰的石桥,石桥下清晰的流水,流水里清晰的圆石?没有。我们不约而同地相觑了,这下可好我们竟模糊了对方的相貌,就几步远却像站在遥远的荫蔽下,只有轮廓,只有猜得到的眼神里的惊诧。但我们仍然带着雅兴,要去踏一踏悠悠的山路,用我们悠悠的心境,去登神秘的天女峰。
置身于林中,雾中林的熏香,山的静寂,山空的灵气,没有一丝别处雾里的尘土味。雾飘过来,硕大的颗粒碰湿了我的鼻尖。于是,我用手抓了抓,还真的抓得到呢,五个指尖像是按动了跳跃的琴键,一首流动的韵律擦过耳际。这里的雾,原是看得见,摸得着,也弹得动的。祖山的雾啊,你是来得太快了,来得太大了,来得太浓了!浓得化不开,浓得挥不开,甚而吹不开。哪怕是万丈天风,也无能为力。我也曾见过其它山的雾,黄山云雾的磅礴,庐山云雾的温柔,它们只围绕在你的身边,风动而雾散。可祖山的雾是一首被夏天淋湿的诗,苍茫、浑厚而富于内在的力度,实实在在地渗进你每一块肌肉,每一个骨节。我惊叹祖山的奇奥,诧异祖山雾的神速,如流弹一般的来去,且咬住了又不愿走开。
我们沿山径石阶向天女峰顶攀登,雾依然弥漫着山峦,就像潮舔浅滩,一阵一阵,都瞧得见层次呢。我们的头发湿了,衬衣湿了,登山鞋湿了,心也湿了。是淡淡的湿,甜甜的湿,美美的湿。谁也不愿拂去这样的湿润,只是想与雾相溶,与山相溶,与自然相溶,越紧密越好啊!对于来自闹市的人们,哪去找如此纯静的天地?沉沉的雾笼罩了我们,而我们就成了树,成了草,成了雾中流动的性灵,与山不能切割。
端坐在山石上小憩,眼前的雾霭由山腰处的稀疏变得更加的浓密。近处的山峰,一时迷茫一时清晰,这多像人们所追求的目标:清晰时,如有贵人相助,唾手可得;迷茫时,一个疏忽,一点偶然,又从手中滑落。人生,就是这样反反复复。而那些枝杆松叶,也是时隐时现,却似梦中情人,飘然来,又嫣然去。梦魂虽无据,梦醒空惆怅。一阵阵、一团团绵延的雾气扑到脸上,摩挲着双颊,滋润着鬓发。雾,钻进林间、翻上树颠往山顶滚滚而去,然后,融入在天堂、相交在人间。
我们的脚步大概是把稠稠的雾踏成了无数个窟窿,费劲地拔啊拔,然后又慢慢被填满了。不然,怎么挪动得这么慢呢?我的心情从没有这么自由,这么放释。我们边走边猜测着山路石阶两旁的景物,赏悦杜鹃花的盛开,并吟诵着有关雾的诗文,像秦观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像三毛的散文“黄昏,落雾了,沉沉的、沉沉的雾……”。九位不同年龄段的文友,竟一时手舞足蹈起来。大鹏、小鹿是两个最年轻的文友,他们分别身着淡红浅绿的衣衫,雅而且好看,在我们前头蹦跳着,这时也成了雾中的幻影。突然,小鹿用惊喜的声音叫道:“你们看,那是什么?”什么呢?我站在她的位置上,抬头望去,只见有一蘑菇状的雾影,比它的四周的雾稍浓一些、黑一些,像从天上落下来一样,又溶进沧溟的雾空,一动不动。大家知道我们就要登顶天女峰了,那蘑菇状的雾影就是主峰上的“天女亭”。
相传天庭有位吹笙的仙女,常到祖山赏花玩景,还把天上的木兰花移栽山中。王母知道后很不高兴,感觉她触犯了天规,就把她贬到祖山化为“天女捧笙”石。从此,人们把她栽的花叫“天女木兰花”,把祖山主峰叫“天女峰”,把建于主峰的亭子叫“天女亭”。
站在天女峰之巅,看到山顶、山腰那飘动舒展的把青山掩饰得若隐若现的云雾,我的心中蓦然闪现一个念头——此乃人间仙境,此时若能容身其中,飘起来,手便可摘得了星辰。这时的雾,又带着有形的风吹过马尾松的针间,发出阵阵被松针破空的“呼呼”声。 “呼呼”声中又夹杂着树叶窸窸窣窣的抖动声以及交织着看不见的画眉、白头翁传来的委婉歌声,山间美妙无与伦比。而我的心灵被荡漾,我的灵魂或会升空。我快然自足,醉然舞动太极双臂,跃跃扫荡长腿,便纵然把身边的雾气搅得四处乱彻,可始终无法升腾起来。噢!那是梦幻般美丽的遐想啊!
望着天女捧花的塑像,我想起郭沫若的句子:“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是的,你是民族的音乐,你是祖山的精灵,生出雾,生出霞,生出诗,生出画。站在“天女”旁,轮流观看着朦胧的距离内朦胧的构图,愿我们各自保存用我们惊异的眸子摄下的、渗透着崇高的神秘情感的朦胧的底片,永不去冲它洗它。我只觉得,此刻我是被伟岸的幽灵包容了,一切空间感、距离感、时间感,都化为乌有。有的,只是一个朦胧的永恒。
就在我们缓步而归时,雾,稠稠的雾,竟很快地消失了。没有长风,没有太阳,雾怎么走的?是天女捧笙吹奏的魔力吗?还是它用超绝一切的魔法,叫游客永远跟定了它的幻变?我望着晨光里肃穆的寺庙,繁茂的古木,清晰的群山。群山的那边,还是群山吗?在那边,该是大海吧!也许在海边、在落霞中,有很多的人正在观赏美妙的海市蜃楼呢!他们知道吗?那幻象就是大雾中的祖山胜景啊!我的思绪,是酒酣后的云絮,颤巍巍地飞出身体,飞越丛山,不由支配地随它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