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宅上有棵老枣树,这棵老枣树,直径有一尺多粗,小时候我两个胳膊搂不过来。爷爷说,他记事的时候就这么粗,谁栽种的已无从考证。它就长在东屋门口北侧,北屋门口东侧。到我记事的时候,这棵老枣树历经百年仍枝繁叶茂,它的树冠能罩住多半个院子,为我的童年生活带来诸多乐趣。我经常在树下和小伙伴玩耍做游戏,夏天和大人们一起在树下乘凉吃饭,尤其是枣花开的时候,甜滋滋的香气弥漫着整个院落。每年的八月十五晚上,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妈妈就在枣树下放上一个小桌,桌上摆好月饼、梨和枣等供品,为月姥娘上供。这时,我和弟弟妹妹们都不离左右的跪在后边,上完供我们就能分得一些供品吃。五六岁的时候,我就把家里的方凳放在树下,先爬到凳子上,再从凳子上爬到树杈上,坐到树杈上玩耍,再稍大些的时候,又从树杈上爬到东屋的房顶上,爬树上房如走平地。枣子熟了的时候,红红的枣子缀满枝头,非常好看。每到这个时候,我几乎每天都要爬到树上去吃枣。这是一棵零枣树,枣子长得不是太大,但很脆很甜,有的枣子在树上就崩开了口,掉在地上就摔裂了,吃起来口感像现在的冬枣。每年枣子熟了之后,妈妈就摘一部分,让我用小篮分送给胡同里的邻居们,让大家都品尝品尝,共同分享大自然恩赐的硕果。
更令人难忘的是,这棵枣树还是一棵救命树。1960年是三年困难时期最难熬的一年,7月是青黄不接的月份,麦吃完了秋还下不来,一家人全凭野菜度日,这时的青枣蛋子就成了好东西。妈妈把青枣蛋子打下来,煮熟了分给我和弟弟妹妹们吃,这真是救命的枣啊!记得有一天中午,日头晒得特别毒,母亲在厨房里为我们煮枣,因为烧柴不好,一股股浓烟从厨房里冒出来,呛得母亲直咳嗽。我和弟弟妹妹都眼巴巴在厨房门口地上蹲着等吃枣。母亲停火了,恰好,这时父亲也从邢台回来了,全家人都很高兴。当时,父亲在邢台钢铁厂当工人。父亲刚坐下,村上外号叫拽子三的民兵跟着进了我家。说起这拽子三,村民们都很恨他,怕他。都说他是村干部的狗腿子,整天不务正业,以看秋护麦为名,横行乡里,欺负百姓。麦秋时节,社员上工看不见他,社员下工,他站在村口,瞪着贼溜溜的小眼,不管男女老少,闺女媳妇,都要挨个在身上摸一遍。当时生产队成立集体食堂,不允许社员家里灶上冒烟,谁家冒烟,他发现了就跑去把人家的食物抢走。低指标,瓜菜代,村民们都饿得骨瘦如柴,他在集体食堂贪吃,胖得像个肥猪,走起路来一拽一拽的,他本姓金,弟兄排名老三,没人叫他大名,送他外号拽子三。他的到来,全家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生怕他把煮熟的枣子兜走。父亲见拽子三进来,忙为他递上一颗烟,寒暄了几句。拽子三从我家走的时候,看见厨房的灶台上正冒热气,他一拐进了厨房,掀开锅看了看是一锅青枣蛋子,没说话,腆着脸就走了。一家人这才放了心,那顿青枣蛋子吃得特别香甜。那年冬天,拽子三得了肝炎气鼓,肚子胀得老大,难受地在村边转悠,一群孩子在后边喊叫“拽子三大坏蛋”,气得他直喘粗气。不久,就死掉了,也真是恶有恶报啊!
老枣树不仅救了我们的饥,而且还为我家解除了一场大灾难。满清时期,我们那个地方是山东冠县的插花地,也就是在直隶境内从梨元屯往北划出二十多个村庄,归山东冠县管辖,是当时清政府为知县设的养廉地,也叫飞地。因为它远离山东冠县本土,清政府规定,这二十多个村庄上缴的钱粮不上缴国库,由知县自由支配,类似现在的县市长基金,当然,在使用上比现在更宽松自由。飞地二十多个村庄周围都不归直隶管辖,而分别归山东临清、馆陶等县管辖。这样,就在直隶山东两省交界的清凉江以东、卫运河以西形成了飞地挨飞地的状况。清政府的政策是隔县不管人,在这块飞地里杀人抢掠、作奸犯科,逃到另一块飞地就没事大吉。因此,在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这里是官管不到位,百姓不安宁。地痞流氓杂牌横行,老百姓通常叫他们“老杂”,“老杂”之间还经常火拼斗殴,他们打家劫舍,欺男霸女。如果“老杂”看中了谁家闺女,谁家就要遭厄运。提起“老杂”来,村民是又恨又怕,以至后来,谁家孩子调皮哭闹,大人就会说,别哭闹了,“老杂”来了,于是,小孩子也就不哭闹了。爷爷告诉我,他小时候,有一天深夜,被突然的吵闹声惊醒,我家屋顶上上了好多人,把曾祖母和爷爷及两个正值年少的老姑奶奶都吓坏了。因为,曾祖父去世较早,家里就曾祖母带着几个孩子讨生活,在那个世道里,我们家是穷苦农民弱势群体中的弱势家庭,没有任何抵御灾害风险的能力。 正在全家人提心吊胆胆颤心惊的时候,忽听噪杂声中一个人说,不是这一家,那一家没枣树。话音刚落,房顶上的人就散去了。第二天,人们就纷纷议论,街坊邻居家一位姑娘被“老杂”抢走了。正是这棵枣树使我们家免遭一劫。文革开始前后,这棵枣树进入了它的暮年,枝叶日渐衰败,就不挂多少枣了,有些枝干也開始衰老死亡。父母商量并征得爷爷同意,就把这棵枣树锯掉了,卖给了一个做梭子的,把所卖的钱给爷爷改善了伙食。
这棵老枣树为我家带来了大自然无穷的恩惠,也为我留下了无尽的思念,后来我在院子里又种了一棵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