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在我的印象中,亲切、端庄、恬静。她说话简洁,总是脸带微笑。可妻子告诉我,小时候有时夜半三更醒来,会听到她和祖母压低声音在长时间交谈,那是婆媳俩睡不着觉聊起家常,从柴米油盐、孩子们的读书到海峡彼岸亲人的踪迹,简直漫无边际。有时会有忍不住的笑声,有时会有轻轻的却直钻人心窝的叹息……
很难想象岳母独自一人撑起六口之家的苦况。岳父没能赶在1949年之前从台湾回来。他没想到在自己的国土上跑生意,会有回不来的一天。开头岳父还能传来音讯,不久,就什么消息也没有了。窄窄的一道海峡,刀一样从此割断了骨肉亲人紧紧联系的血脉,也残酷地把一个安宁温馨的家割裂成两半!岳母原是在福州工作的,很快就被认为不适宜而调到南平山区去了。那时一家人送别她到码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烟波里,开始意识到此后日子严峻。后来,她又被调到离家更遥远的永安,连家也得搬离省城。而搬了家还是难得安定,岳母又“服从分配”一次比一次往更偏僻的山沟沟里调……她孤身一人在最基层的深山伐木场当财务,常常要几个月才能艰难跋涉回家一趟……我想是大灾难铸成了大智慧,铸成了坚忍沉稳的性格吧,岳母从不流泪。她把海峡背负在肩上。她只默默地在心里谋划着,从今后该如何应对,这个家该向何处去,她那一份有限的工资该掰成多少块……祖母也是个坚强的人,虽是上了年纪,却更是显出精神,显出硬朗,把家务操持得滴水不漏!家里只有一个男丁,但他是全家最小的,能顶什么事?在母亲周围扎扎实实为母亲分忧的当然是三个女儿了。走进了校门,勤工俭学是少不了的。妻子说,她就干过男孩子干的活儿:在江边,竹排来了,把被水浸泡得很重很重的竹子扛到肩上,顾不得脏水顺着脖子往下流,张开脚趾,一步一步紧紧钉着滑溜的无路的路奋力走,直上公路边……严峻的生活练就了她们的聪明能干、吃苦耐劳,还练出了志气!硬是要顶着“海外关系”的重压,把书读好……
“文革”中,我和妻子到山区去。说来有点特别,岳母还没有见过我,她是单凭妻子的口头介绍就同意这一门亲事的。妻子说了我的一些好处,也如实告诉她,我家境清贫。岳母相信自己的女儿,充分尊重女儿的选择。她不嫌弃我这个穷小子,在她正承受生活重压的年月里,她也不看重金钱。第一次跨进岳母家的门槛面见岳母,我竟然两手空空。岳母却那么高兴,我感觉得出,她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在以后的几天中,我感受到岳母作为一位知识女性的风度和慈爱母亲的亲切,感受到她长年处于艰难的境地而坦然乐观的不凡品格。她总是忙,忙家务,忙着为我们张罗吃食。默默地忙,很少言说。我不知道岳母可是凭借这么忙碌忘却泰山压顶般的艰难呢,还是作为一家之主她早已习惯揽着活儿做。忙,是她的必须和寄托。她的心中该是镌刻着严酷岁月的伤痕的,该是起伏着情感激荡的波峰浪谷的,但她从不流露。她是真正读透了生活这部大书的。她那种透彻人生的睿智和坚守,令人从心里敬佩。
有一天,我环视岳母家居住的这一座平屋,悄悄对妻子说:“这房屋有些破旧。”妻子告诉我:“这是不久前刚刚租下的,一时租不到更合适的,还得考虑租金尽可能省些。本来,我们家住的是单位的房子。不久前,单位的领导拉长脸对妈妈说,因为你丈夫的关系,你们不能再住公家的房子,必须搬出去……”我在这座破旧的平屋度过的日子因此特别难忘。多少年过去了,我还常常想起这一座在特殊的年月接纳了岳母一家人的破旧房屋,心头总涌起别一种温暖。
我与岳母很少见面,总共就那么几次。记得有一次她搭乘熟人的免费便车翻越重重山岭到德化山城看我们,因为要赶赴这一趟免费便车返回的时刻,她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一天。她是会晕车的,一路的辛苦为了什么,不言而喻。令人惊奇的是,一年年过去,岳母的神采还是那么好。她的头发拒绝生活风霜的侵染,乌黑乌黑。她那一双云雾从未遮断的遥望的眼睛是翻卷的海峡浪洗亮的吗?总是那么清澈明丽。但岳母背负的海峡终究是那么沉重!相依为命的祖母去世了,海峡彼岸的岳父心脏病突发而病故,一次次疾病的袭击,使她很快变老……
岳母终于远离了我们。她把沉重的海峡卸下了,枕着它的波涛安息。
前年,我得以到永安去,到岳母的墓前凭吊。在山的一面坡上我头顶着红日肃立,虔诚地向她三鞠躬——为了我对岳母深深的敬意和怀念,也为了心中一个神圣庄严的祈愿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