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发现八十多岁的娘记性越来越差,敞开街门整夜忘关,挂在墙上的钟表已认不清时间,饭点炉火都还是凉的。与牌友搓麻,几次自摸了竟都随手扔掉,旁人站在一边又不好意思明说,便用手指戳了下娘的后背。挤我干嘛,屋里这么大地。上街买菜,明明花了三块多,却一直不停地往菜贩手里塞,十元,一张一张又一张。菜贩似乎看出了问题,好心劝着,够了够了。娘急了,两眼一瞪,不能少给你,起早贪黑多不容易。娘独自在服装市场上买了条夏天穿的薄涤纶裤,也不问价,随手掏了一百元,不等摊主找钱便走了。姐空闲提着满篮子鸡蛋和整捆蔬菜回家看望娘,见娘身上穿了条新裤子,随便问了句,娘照实说。姐觉得贵但嘴上没说,毕竟娘极少买衣服。路上赶巧碰上邻居张婶刚买了条新裤子,打开包一看,和娘的一模一样,一问才二十多块钱。姐立马又折回,带上娘直奔服装市场,娘早忘了在哪家买的了,也记不清卖家长的模样。是男是女都模糊。姐挨家问,没人应,都说不是自家的。搀着娘在市场转了个遍,终于发现了目标。可人家死活就是不认账,嘴很硬。姐一时气急,上去一把揪住比高出她多半头的一个五大三粗的胖男人,非要和他到工商所去理论,要么就到派出所。說着就要拨电话,围观看热闹的人挤了好几层,胖男人可能怕事情惹大影响不好,便如数退还了差价。姐临走,重重地甩下一句,你就没娘么?胖男人愣怔在那。
大哥从京城托人为娘捎来一大堆补脑的药,娘当人面把药吃进嘴里,转身却偷偷吐到了垃圾桶。姐让娘去她家住,娘嫌她家孩子多,吵。其实,姐知道,娘怕给她再添乱,才执意不肯去。二哥只得强制把娘带走了,不曾想等二哥当天下班回到家,娘便不见了。娘回了老家,这个她从未离开过的家。就这样,娘每天总能从二哥那儿想法逃走,又一次次地被二哥成功“抓”回。为防止娘走失,二哥往娘脖子上挂了个纸写的牌,用身份证皮套好,名字、住址、电话都有。娘很不高兴地用力猛地揪下扔出老远,不带。二哥想出一招,告诉娘,霞就要回来了,你就坐在楼下的石凳上等吧!还真见效,娘每天早晨四五点准时起床,脸不洗,牙不刷,就一瘸一拐下了楼,街上行人寥寥,只有仨俩手持扫帚的清洁工已开始了一天的劳动。娘看到就问:“见俺小闺女没?”清洁工被问懵了,只摇头。娘失望地坐回到凉石凳上继续等,天天如此。即使回家匆忙吃完饭撂下碗一分也不待就下楼,下雪天也照常。由于路面结冰打滑,娘腿脚又不好,碰了个满脸花。刚没几天,天已大黑,娘又没回,老家大门紧锁,不见人。二哥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全家一齐出动,大街小巷搜索了个遍,还是没找到,县城贴吧娘的照片瞬间也上了头条。这下,娘像个“嫌犯”成了吸睛人物。正发愁,二哥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名巡警打来的。见娘一人在街上来回溜达,想必一定是找不着家了,经熟知的路人辨认,告诉了民警二哥的工作单位,才联系上。
娘失去了自由,很烦躁。擓上大包袱小包袱,要走。门锁被关得死死的,上了双保险,出不去。她便跟疯了一样,拳打脚踢,大声嚷道,这跟蹲大牢有啥两样?等我前段时间回去见到她时,她已不认识我了。尽管我极力解释,我就是她的小闺女霞,可娘就是不相信,在她的记忆里,我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我说带她去找小闺女霞可好,未承想她竟欣然同意了。娘多年没出过家门,从未坐过动车,儿子从网上订好车票。娘坐在车上,望着窗外,兴奋得像个孩子,自言自语着:这车又稳又快,真舒服!
在家陪伴娘没几天,我就要上班了。本打算把娘再送回老家,大哥说他要来伺候娘一段时间。并说,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解不开,他想知道。娘同样也不认识大哥,大哥的手机开着录像功能,正对着娘,有问有答。
大哥:为啥你把头一个儿子从小送到你娘家乡下生活呢?
娘:没办法啊!不送走就要丢掉工作。
大哥:你大小子当兵走的那年才15岁,你为啥不去送送他呢?一走好几年,也不去部队看看他。
娘激动着:当时家里也没接到通知啊,还是熟人告诉的,说你家大小子胸前戴着大红花当兵走啦!一听这消息,我就抱着院里的大槐树哭了响半天。
说着说着,娘又忍不住呜咽起来,想起了往事。
顿了会儿,接着,那时,只知道俺大小子当兵去了湖北,具体是哪也不清楚,再说家里也穷,不敢出门。
大哥没再继续问,手里紧握着的手机,“啪”的掉到了地上。
娘没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