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园里》鉴赏

作者: 赵宁

吴尔芙

米兰达睡在果园里,躺在苹果树底下一张长椅上。她的书已经掉在草里,她的手指似乎还指着那句:“Ce pays est vraiment un des coins du monde ou le rire des filles éciate le mieux……”仿佛她就在那儿睡着了。她手指上的猫眼石发绿,发玫瑰红,又发橘黄,当阳光滤过苹果树照到它们的时候。于是,微风一吹,她的紫衣起涟漪,象一朵花依附在茎上;草点头;一只白蝴蝶就在她的脸上扑来扑去。

她头上四叹高的空中挂着苹果。突然发一阵清越的喧响,仿佛是一些破铜锣打得又猛,又乱,又野蛮。这不过是正在合诵乘数表的学童,被教师喝住了,斥骂了一顿,又开始诵乘数表了。可是这个喧响经过米兰达头上四咫高的地方,穿过苹果树枝间,撞到牧牛人的小孩子,他正在摘篱笆上的黑莓,在他该上学的时候,使他的拇指在棘刺上刺破了。

接着有一声孤寂的号叫——悲哀,有人性,野蛮。老巴斯蕾,真的,是泥醉了。

于是苹果树顶上的叶子,平得象小鱼抵住了天蓝,离地三十呎,发一声凄凉愁惨的音调。这是教堂里的风琴奏“古今赞美歌”的一曲。声音飘出来,被一群在什么地方飞得极快的鸫鸟切碎了。米兰达睡在三十尺之下。

于是在苹果树和梨树顶上,离睡在果园里的米兰达三十尺高的地方,钟声得得,间歇的,迟钝的,教训的,因为教区里六个穷女人产后上教堂感恩,教区长谢天。

再上去一点,教堂塔顶上的金羽,尖声一叫,从南转东了。风向转了。它嗡嗡地响在旁的一切之上,下临树林、草场、丘陵,离睡在果园里的米兰达多少哩。它刮前去,无目,无脑,遇不着任何能阻挡它的东西,直到转动了一下,它又转向南了。多少哩之下,在一个象针眼一般大的地方,米兰达直站起来,大声地嚷:“噢,我喝茶去怕太晚了!”

(卞之琳 译)

二十世纪初的西方文苑中,盛开着种种奇花异葩,它们一反传统,以独特的审美方式传达着作家独特的艺术感受,英国“心理小说派”最著名的代表弗吉尼亚·吴尔芙就是其中的一位出色的耕耘者。再现个人心理意识的细微的变化本是“心理派”小说家创作的主旨,然而吴尔芙的《果园里》乍看却无一处写到人物的心理。作品开始,劈头一句就是“米兰达睡在果园里”。然后带你近观苹果树下那长椅、那掉在草里的书,还有在阳光下“发绿,发玫瑰红,又发橘黄”的猫眼石戒指、微风中飘动的紫衣,以及飞舞的白蝴蝶……你却看到一副五彩缤纷的美妙图画!然后再请你侧耳细听:果园里传来学童合诵乘法表的破锣似的“清越的喧响”,教师的斥骂、老巴斯蕾酒醉的号叫,以及高处教堂传出的“凄凉愁惨”的风琴曲、“间歇的、迟钝的、教训的”得得钟声和那教堂塔顶尖叫一声后漫无目的嗡嗡作响的金羽,最后,纷纷扰扰的现实生活奏鸣曲中导人米兰达睡起之后的嚷叫:“噢,我喝茶去怕太晚了!”全文嘎然而止。多么传神的笔触啊,吴尔芙为我们绘声绘色地描写了画中人米兰达睡后在果园里的“所见所闻”,真是微妙微肖,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但是,作者仅仅是让我们去欣赏一副美人睡卧图吗?不!细细品读就不难发现,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要拨开那层外表的屏障,深入画中人的意识空间,一个精心设计的艺术构思便脱颖而出了。这是一个以实代虚,实写景物,虚写心理,使人物从睡到醒,从梦想回归现实,以现实引伸心理的特殊构思。正如吴尔芙所言:“生活决不是一排对称置放的灯,生活是一个闪亮的光环,是一个自我们的意识产生直至消失为止始终包围着我们的半透明的外壳”,“让我们来按照最细小的微粒降落在意识中的本来次序来描写它们吧,让我们来试着把所见所闻和所发生的事件借以印入意识的花纹分析清楚,而不管这种花纹在我们看来是多么支离破碎吧。”循着“意识的花纹”去揭示生活“半透明的外壳”,这也是开启《果园里》构思奥秘的一把钥匙。

说到《果园里》的构思,首先要着意于作品描绘人物与景物的空间方位。不论是平视苹果树底下的长椅、“滤过苹果树”的阳光;还是仰视“经过米兰达头上四咫高的地方,穿过苹果树枝间”的各种喧响,和苹果树顶之上“离米兰达三十尺高的地方”发出的教堂风琴曲、钟声、金羽的旋转声;亦或俯视米兰达睡卧的“一个象针尖一般大的地方”。从下到上,又从上而下,作家的视线并没有投向整个果园,而是始终以苹果树为中心,有限地描写了苹果树上下这一立体空间的景物,而这不正是唯一的画中人米兰达在朦胧的梦幻中潜在的感官意识的范围吗?特别是对照开头和结尾:睡前正在读书的米兰达陷入理想的遐思,手指书页“这个地方真是世界上许多角落中的一个,正是在那儿发出姑娘们最美好的笑声……”(原文为法语),沉入梦境迷连忘返,暂时抛却了现实生活中顽童、严师、醉鬼的纷扰,其神魂扶摇直上,直到梦醒魂归,回返现实,带着“喝茶去怕太晚了”的忧虑消逝于画面。这里,作者虽然没有直接描写米兰达睡前、睡中的具体心态,只是以少许笔墨点染了她睡得恬美、醒得焦虑,然而从地到天,又从天到地,在环绕苹果树这个不大的时空范围之内却隐约暗示出梦想的升华,与现实无法回避的内在心理矛盾。如此表现心理,以实代虚,意在不写之中,真是妙哉,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