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学与人生——在上海商科大学佛学研究会讲演
李石岑
近来无论哪一省,都渐渐有佛学研究会佛教讲演会的设立,并且人人口头上都会连上几个“真如”①“涅槃”②等名词,尤其是那些万恶的军人,也都有皈依佛法的倾向,这何尝不是一种可喜的现象;其实佛法这么一热闹,倒弄糟了。……我以为佛学的提倡,不特为科学无抵触之处,而且能使科学的方法上,加一层深密,科学的分类上,加一层正确,科学的效用上,加一层保证。……佛家的思想,全由人生发端,要谈到他的人生,须要看他对于人生如何解释。佛学全用一种分析的方法,解释一切。什么叫作“人”,又什么叫作“生”。一分析了便看不出实实在在的“人”在哪里,也找不出实实在在的“生”在哪里。我们平常都执死了有这么一回事,而后有开拓“人生”的种种相貌,这种种相貌,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呢·这便是生灭不停又如幻不实的法相③。待我分条讲明。为什么说没有“人”但有相貌呢·所谓人,乃是对于非人的一种分别,自觉是人,又是我和我所(属我所有的意思)的一种分别,其中主宰一切的乃在于“我”。“我”是什么·将构成“我”的东西一一拆散了,无非是各部分的身体,各部分的心思,以至各方面相关系的精神事实,何处寻出个“我”来·分开了固没有“我”,合了起来也没有我,不过有互相关系的身体心思共同合作的一种相貌而已。凡有自性,不从他物凑合的东西,乃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所谓“我”,不过是这样那样凑合的一个名词,其为不实可知。这一层是推人而至于法,假说人空有法有。如进一步论到法,法也待着种种因缘而后起,也没有自性④,没有实体,于是法又成了凑合的一个名词。这一层是推法而至于相,假说法空而相有。至论到相,那是瞬息全非,一刹那生,一刹那灭,流转不息,变化无端,又如流水,要指何部分为何地之水,竟不可得。这样的相,都是幻起,非有实物可指,故说相亦假有。为什么说没有“生”但有相貌呢·人生的事实,分析开来,也是一分一分的法,法又是假有的相,本来“实有的生活”,是无处安足的。我们“生”的种种,结果都落在种种的相里面,相并不限定表示在外面的,即隐在内面的,也有隐在内面的一种相。……有因必有果,无因则无果,于是幻相大有可言。因并不是死的,因只是一种功能。——唯识家⑤也称作种子——如果功能永久是一样,则永久应有他结果的现象起来,但其实不然,可知他是时时刻刻变化生灭的。如果有了结果的现象,而功能便没有了,则那样现象仍是无因而生(因他只存在的一刹那可说得是生,在以前和以后都没有的。)所以现象存在的当时,功能也存在,所谓因果同时。功能既不因生结果而断绝,也不因生了而断绝,所以向后仍继续存在。但功能何以会变化到生结果的一部,又何以结果不常生,这就是有外缘的关系。一切法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则其发现必待其他的容顺帮助,这都是增上的功能⑥。那些增上的又各待其他的增上,所以仍有其变化。如此变化的因缘,而使一切法相不常不断,而其间又为有条有理的开展,这就是一般“人生”的执着所由起。其实则相续的幻相而已。……幻相相续有待因缘。这因缘绝不是自然的凑合,也绝不是受着自由意志的支配,乃是法相的必然。因着因缘生果相续的法则而为必然的。佛家也叫作“法尔如是”。因那样的法,就是那样的相。因那样的原因,就其那样的相,有那样的因,又为了以后的因缘而起相续的相。有了一个执字,而一切相续的相,脱不了迷惘苦恼,有了一个觉字,而相续的相,又到处是光明无碍。所谓执,所谓觉,又各自有其因缘。故一切法相都无主宰。……因世间只有相并无实人实法,所以佛家说不应为迷惘的幻生活;因法相的有条有理系统,所以又说应为觉悟的幻生活。……因为迷惘的幻生活,是昧幻为实,命名是一种骗局,他却信以为真。所以处处都受束缚,处处都是苦恼。正如春蚕作茧自缚一般。……轮回⑦是因果法则必然的现象,是在一切法相的因缘里很有势力的一种缘,叫作业⑧。因为业是改变种种法相开展方向的。他的势力足以撼动其他功能,使他们现起结果,他或者是善,则凡和善德性有关系的一切法相都借着他的助力而逐渐现起,他如果是恶,则凡和恶相随顺的诸法相也能以次显起,因这一显起的缘故,又种下了以后的种子。……涅槃是幻的实性,却不是“虚无”“灭绝”。……由迷惘如何走到觉悟,这全凭一点自觉,一点信心,能自觉方知对于人生苦恼而力求解脱,能信方有实事求是的精神,反此则欲免去苦恼而苦恼愈甚。但人间世固有不少具此自觉与信心者,所以推到一切法相的能力里面,本有有漏无漏两方面,有漏是夹着苦恼的,无漏是不夹着苦恼的。……最紧要的一件事,是在发菩萨心,求无上菩提(觉)之心⑨;并还不退这种发心,以这发心不退为据,则事事皆为菩提行;不必改现在社会的组织,不必削除须发,而无害其行菩提之行。一切人事无不可行。但以存菩提心为限,这是何等圆满周遍的菩萨心说法呢!但因为一切系统的一切法,都是有关系的,所以一系统的生活必有关系于其他系统,更必以其他系统之生活改正,为自己生活改正之一条件。以是菩萨对于一切众生,不自觉有大悲之心,而他的行事,总是视人如己。佛法的人生,乃是这样的一种生活。……选自《李石岑讲演集》
〔注释〕 ①真如:佛教用语。意为事物的真实状况和性质。佛教认为用语言、思维等表达事物的真相,总不免有所增减,要表示其真实,只能用“照那样子”的“如”字来形容。 ②涅槃:佛教全部修习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一般指通过修持断灭“生死”轮回而后获得的一种精神境界。佛教以为,信佛的人,经过长期“修道”,即能熄灭一切烦恼和“圆满”(具备)一切“清静功德”。这种境界名为“涅槃”。 ③法相:佛教用语。指诸法之相状。法通指一切事物,不论是现象的、本体的、物质的、精神的。佛教教义也是一切事物之一所以也是“法”中之一。佛教把一切事物外观的形象状态,称之为“相”,如火的焰相、水的流相等,相是对“性”而言。 ④自性:是佛学典籍中经常出现的一个重要概念,佛教各个宗派中均有涉及。主要是指根本、本体、永恒不变的东西。能自己做主,能自己决断,不生灭,而且永远不变如一。 ⑤唯识家:即唯识宗。中国佛教宗派之一。因主张“万法唯识”,故名。在中国佛教中以唐代玄奘系的唯识思想为最盛。主张用三相即“依他起相”(万法皆依他种种因缘而起)、“遍计所执相”(凡夫普遍妄计所迷执为有)和“圆成实相”(圆满成就的真实体相)以解释宇宙万有的性相,故也叫“法相宗”或“法相唯识宗”。因教义过于烦琐,仅三传即衰微。 ⑥增上功能:佛教用语。指对一切有为法生起或结果产生的间接原因,凡有强胜之势用,能成为他法生起、结果之助力者,皆属于此类。 ⑦轮回:佛教名词。谓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如不寻求“解脱”,就永远在“六道”(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中生死轮转,恰如车轮之回转,永无止尽,故称。佛教以此解释人世间的痛苦。又作生死、生死轮回、生死相续、轮回转生、沦回、流转、轮转。 ⑧业:佛教名词。泛指一切身心活动。一般包括身、口、意三方面,故称“三业”。佛教认为业发生后不会消除,它将引起善恶等报应。这是佛教“善恶因果”说的依据。 ⑨无上菩提之心:详称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又称无上菩提心、无上道心、无上道意,或略称道心、道意、觉意。此菩提心为一切诸佛之种子,是净法长养之良田,若发起此心,勤行精进,则得速成无上菩提。〔鉴赏〕 李石岑(1892—1934),原名邦藩,湖南醴陵人。1913年入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1915年与潘培敏、李大年、丘夫之等在东京发起组织“学术研究分社”,编辑出版《民锋》杂志。回国后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并担任《民铎》主编。曾兼任《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主笔。1926年始任商务印书馆《教育杂志》主编,文名大震。后在上海大夏大学、华光大学、国民大学等校任哲学、心理学教授。主要著作有《中国哲学十讲》、《人生哲学》(上卷)、《希腊三大哲学家》、《现代哲学小引》、《哲学概论》等。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他大量介绍西方各派哲学,内容涉及美国杜威的实用主义,法国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德国倭伊铿的精神生活论,尼采的超人哲学,英国罗素的逻辑实证主义等。他推崇实用主义和生命哲学,认为这两种哲学可以振奋国民的进取精神,激发群众改造社会的热情。肯定“打倒孔家店”,认为这“可以推倒军阀的靠山,拔掉老百姓的迷根”。同时以倡言“人生哲学”而著名于世。在20世纪20年代,他一边做编辑和教授,一边辗转东南各处做演讲。内容涉及怀疑与信仰、哲学与人生、佛学与人生、教育与人生等方面。这些演讲稿后被辑为《李石岑演讲集》,本文是他演讲稿中的一篇。近代中国传统的意识形态受到了破坏,因此重塑人生观便成为思想界着重思考的问题之一。受柏格森生命哲学等思想的影响,李石岑认为,人生的本质是一种“生的冲动”,是一个表现生命的过程,要尽力把这个生表现出来,不让它被别的东西遮去。由于生的冲动追求无限,与有限的社会现实相冲突,故要想表现生命,就要和苦闷压抑相奋斗,磨砺我们的人格。而在有限的生的过程中,人类最高的需求是生的无限,其中包括探求生的本质、增进生的能力、追求生的持续等。从这一角度来看,中国传统人生观不能解决近代人生问题。李石岑将错综复杂的近代人生问题概括为物质欲、知识欲与解放欲。他认为中国传统思想主流的儒家哲学,在物质欲上蔑视社会物质文明的进步与民众物质生活的苦痛;在知识欲上止步于达到功利的目的;在解放欲上,更是锢蔽守旧,重阶级尚等差,毫无自由平等可言。而道家、墨家也不能很好地解决这三个问题,所以总体来说,中国传统人生观不能解决近代以来的人生问题。为此,他要求另辟蹊径到世界文化中去寻找答案。除了了解西方文化之外,李石岑对宗教和佛学也有较多的接触,并因此而与弘一法师等交往甚密。他在考察欧洲文化过程中也了解了宗教的情况,提出宗教和推动近代社会变革的西方科学关系紧密,这就是他在讲演一开首提到的“佛学的提倡,不特为科学无抵触之处,而且能使科学的方法上,加一层深密,科学的分类上,加一层正确,科学的效用上,加一层保证”说法的由来。他的这一段论述,后来经常被许多佛学和科学著作所引用。邀请他做这次演讲的是上海商科学校“佛学研究会”的成员。一个商科学校成立这样的研究组织,似在今日并不多见,但在当时却是平常的事。在20世纪20年代,这些“佛化新青年”,是力图对中国社会思想加以变革、以达救国图存目标人群中的一种,也是“新青年”中的一种。他们的主张是,佛教与科学并不对立,二者是“体用”关系。世人如果能融摄科学于佛法之中,就能令人不敢追逐身外浮华,人心皆知向善,世风便赖以挽回。这种观念,或许就是李石岑讲佛法与科学无有抵触的原因。学界有人提出,近代时人讲佛学与科学的贯通,这从佛门角度来说,体现出佛教的智信化倾向。也就是说较为突出佛教教义的理性诠释,而非情感的渲染,而自李石岑这次演讲的风格来看,也是重理性分析的那种。为阐释佛学中有关心性修炼、彻悟真理的内容,李石岑在演讲中解释了人之相貌、法相之真幻、因果、种子、因缘、轮回、业力、涅槃、真如、三乘、菩提行等许多佛教教义中的专门术语。这种据理释义的语言风格,与同时代佛教思潮特征十分相似。李石岑在经过逻辑性的说明之后,提出人世间作为法相由因缘作用而成,形成轮回,而幻相中的本质则为“真如”,或称之为“法性”的观点。并以此为出发点,批评迷惘于幻生活的“常见”,这其实是要求对世间对权力、金钱、名利等偏差作出纠正,以去除对种种享乐、欲望的执著。这与“佛化新青年”依据佛教开出“戒贪”、“戒痴”、“戒嗔”药方,以救时弊的做法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