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芷萍《送行》散文鉴赏

在没出国前,我和父亲的交流次数可以用双手数得过来形容。我一直认为我俩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墙,根深蒂固地杵在心中。直到那年,我选择离开上海登上飞往北欧的飞机,这座墙终于塌了。

乘机前,父亲特意赶来,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送我。

父亲爱酒成性,母亲因忍受不了父亲的酒后争吵与动手,在我不到三周岁时与父亲离婚。以前我一直把自己童年的不幸,归咎于我的父亲。那时的他,因为做生意失败,受到打击一蹶不振,整天无所事事地喝酒,酒后便与母亲争吵,甚至是动手。对生活毫不在意的他,对我更是不闻不顾。我曾想用重男轻女这个原因来原谅他对我的无视,甚至用想象自己是个私生女来解释他对我的冷漠。但这些对他和对我来说,都毫无帮助。

缺少了父爱和母爱的共同陪伴,我把我性格上的内向、敏感和自卑都归咎于他。认为原生家庭的伤害,永远是父母的错。这种伤害像一个影子,紧紧地跟着我。这是一处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疤,会伴随我的一生。

无数个孤独的夜,我是多么渴望能与父亲谈谈。倾诉也好,询问也好,甚至是质问。可是,那样的夜,只有我的自问自答。我变得更加敏感、自卑和悲观。甚至认为因为我的出身和家庭原因而导致得了一种心理疾病。这种我认为的“病”让我想逃离。认为离开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我选择了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和工作,从北方到了上海。在上海的几年他没有主动给我打一次电话,还是每逢过年过节和他生日我主动去联系,简单的几句问候后他就匆匆地挂了电话。每次电话后我都越来越不喜欢节日。

后来有一个机会要去国外工作和学习,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原因是他。我想这辈子我和他之间也许在我离开后,即使血缘在,但亲情就此便断了。在临行前的一周我才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母亲当时由于身体状况不能送我,特意打电话让父亲必须送我,而我却执意自己离开。

记得那天我一个人拉着20公斤的行李箱到了火车站,候车时,远远地看见父亲提着一个行李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你怎么来了?”我有些吃惊地问。父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笑了笑,说:“我来送你啊!”话刚落就抢过我的行李箱帮我拉着。一路上,我几乎没怎么和他说话。

北京的机场永远是人来人往,每天上演着送别与迎接。我有些伤感,便转过头来,冲父亲冷冰冰地说:“你可以离开了。”他听了,依旧微笑着说:“还早呢,你办好托运我再走。”然后就一直跟在后面默默拉着行李箱。我找了一个安静的休息区坐下来,他站在那儿好像孩子一样在等我的指示。我示意让他坐下来,他选择了我对面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我拿出背包中的一本书打发时间。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问:“渴不渴?”“包里有水”,我头也不抬地回应。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饿不饿?”“不饿。”不知过了多久,我无意间扫了他一眼,他双手肘杵在大腿上,手托着头闭着眼,我以为他睡了,咳嗽了一下,他马上抬头坐直身子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摇头,他像泄了气的气球,肩马上放松下来。我感觉有些饿,和他说找个吃饭的地方,他说行,像个仆人,拉起行李箱在我后边走着。

我點了一碗牛肉面,也给他点了一碗。面上来时,他从自己带的包里取出一小瓶白酒,要打开喝。看他拿酒我就反感,马上恶狠狠地和他说:“别在我面前喝酒!” 他先是一怔,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还没拿上桌的酒放了回去,嘴上说着:“不喝,不喝。”我只顾着吃面,但一想到他刚才的举动,又回想小时候因为喝酒他动手打我母亲的情景,我内心激动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了。我控制不住,本能地放下筷子,把我的不满、我的愤恨、我的委屈,以及我离开的惆怅和对未知生活的忐忑全都发泄在他身上。他起初默默低头吃着碗里的面,脸涨得比他喝酒时还红。直到我越说越多,越说越哭,他抬头看着我,说着:“别哭,别哭!”并试图拿手为我擦眼泪。我用手挡了一下。

他嘴唇抖动着说:“爸爸老了,知道年轻时的做法不对,爸爸怎么才能弥补于你呢?”“晚了,弥补不了了。”我还是狠狠地说。他没有说话,坐在那儿,头好像快埋在面里,但豆大的眼泪滴滴砸在碗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在我面前哭,第一次看到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怎么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做解释而哭。也许是血脉相连,也许是真的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刻,我有那种虽不能马上原谅他但想听他解释的念头。但他没有解释,擦了擦泪,对我说:“爸爸以后不会让你伤心了,也不让你操心,你要好好学习工作,爸爸也好好工作,不喝酒,等你回来,爸爸来接你,时间不早了,爸爸送你办托运。”

办好托运,我走到安检口,他好像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只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后泪瞬间涌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流之中。我的喉咙像被卡住一样,说不出话,叫不出来,低着头走进安检。

10个小时后,飞机终于落地挪威。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到机场送我的时间很短,而他从老家辗转到机场却要近10个小时,然后再承受着我的数落怨言独自一人回去,那回家的路怕是更长……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电话接通,却只叫出一声“爸”,泪水已经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