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散文·钟嵘·《序品》序》原文鉴赏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1,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2。照烛三才,煇丽万有3,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籍之以昭告4,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5。
昔《南风》之辞,《卿云》之颂6,厥义訢矣7。《夏歌》曰:“郁陶乎予心8。”楚谣曰:“名余曰正则9。”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诗之滥觞也10。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11。古诗眇邈,人世难详13,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13。自王、扬、枚、马之徒14,辞赋竞爽,而吟咏靡闻15。从李都尉迄班婕妤16,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17。诗人之风,顿已缺丧18。东京二百载中19,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20。
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21;平原兄弟,郁为文栋22。刘桢、王粲为其羽翼23。次有攀龙托风,自至于属车者24,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尔后陵迟衰微,迄于有晋25。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26,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27,亦文章之中兴也。
永嘉时28,贵黄老,稍尚虚谈29。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30。爰及江表,微波尚传31。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32,皆平典似《道德论》33,建安风力尽矣34。先是郭景纯用隽上之才,变创其体35;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36。然彼众我寡,未能动俗37。逮义熙中,谢益寿斐然继作38。元嘉中,有谢灵运39,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40,陵轹潘,左41。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42,公干,仲宣为辅43;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44;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45。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46。
夫四言文约意广47,取效《风》、《骚》,便可多得48。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49,故云会于流俗50。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51,最为详切者耶?
故诗有三义焉52:一曰兴,二曰此,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志,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53,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54,是诗之至也55。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56。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57。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蔓之累矣58。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59,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60,离群托诗以怨61。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62;或横骨朔野,或魂逐飞蓬63;或负戈外戍,杀气边雄;塞客衣单,孀闺泪尽64;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65;女有杨娥入宠,再盼倾国66。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67。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68。”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69,莫尚于诗矣。故词人作者罔不爱好70。今之世俗,斯风炽矣71。才能胜衣,甫就小学72,必甘心而驰骛焉73。于是庸音杂体,人各为容74,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75。终朝点缀,分夜呻吟76。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77。
次有轻薄之徒78,笑曹、刘为古拙79,谓鲍照羲皇上人80,谢眺今古独步81。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82。”学谢眺,劣得“黄鸟度青枝83。”徒自弃于高听,无涉于文流矣84。
观王公缙绅之士85,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86,随其嗜欲,商榷不同87。淄渑并泛,朱紫相夺88,喧议竞起,准的无依89。近彭城刘士章,俊赏之士90,疾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口陈标榜91,其文未遂,感而作焉92。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93,校以宾实,诚多未值94。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95。以类推之,殆均博弈96。
方今皇帝,资生知之上才97,体沈郁之幽思98,文丽日月,赏究天人99。昔在贵游,已为称首100。况八紘既奄,风靡云蒸101,抱玉者联肩,握珠着踵武102。以瞰汉魏而不顾103,吞晋宋于胸中。谅非农歌辕议,取致流别104。嵘之今录,庶周旋于闾里,均之于谈笑耳105。
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诠次106。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107。今所寓言,不录存者108。夫属辞比事,乃为通谈109。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110;撰德驳奏,宜穷往烈111。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112,“高台多悲风”113,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114;“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115。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116,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117。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118。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119。迩来作者,浸以成俗120。逐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121。但自然英旨,罕直其人122。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123。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124!
陆机《文赋》,通而无贬125;李充《翰林》,疏而不切126;王微《鸿宝》,密而无裁127;颜延论文,精而难晓128;挚虞《文志》,详而博赡129,颇曰知言。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至于谢客集诗,逢诗辄取130;张昽《文士》,逢文即书131。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132。嵘今所录,止乎五言。虽然,网罗古今,词文殆集133。轻欲辨彰清浊,掎摭病利134。凡百二十人,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135。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136,方申变裁,请寄知者耳137。
昔曹、刘殆文章之圣,陆、谢为体贰之才138,锐精研思139,千百年中而不闻宫商之辨140,四声之论141。或谓前达偶然不见142,岂其然乎?尝试言之;古曰诗颂,皆被之金竹143。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144。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145,”为韵之首146。故三祖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147,此重音韵之义也148,与世之言宫商异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律耶149?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150,自古词人不知之,惟颜宪子乃云律吕音调,而其实大谬151。惟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152。尝欲进《知音论》,未就。”王元长创其首,谢脁、沈约扬其波。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153。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本须讽读154,不可蹇碍155。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156,斯为足矣。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157,蜂腰鹤膝,闾里已具158。
陈思《赠弟》159,仲宣《七哀》160,公干《思友》161,阮籍《咏怀》162,子卿“双凫”163,叔夜“双鸾”164,茂先寒夕165,平叔衣单166,安仁倦暑167,景阳苦雨168,灵运《邺中》169,士衡《拟古》170,越石感乱171,景纯咏仙172,王微风月173,谢客山泉174,叔源《离宴》175,鲍照戍边176,太冲《咏史》177,颜延入洛178,陶公《咏贫》之制179,惠连《捣衣》之作180。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以谓篇章之珠泽,文采之邓林181。
【注释】 1气:在此指气候。动:犹言改变。2形:见于。舞咏;即舞蹈与歌咏。3三才:指天、地、人。煇:光彩。丽:附着。万有:万事。4灵祗:神灵。古称地神为祗。幽微:代指鬼神。藉:借。昭告:明告。5动天地句:语出《毛诗序》。6《南风》:歌名,相传为虞舜所作。《卿云》:亦歌名。不知何人作。7厥:其。訢(xiong):深远。8《夏歌》:指《尚书》中的《五子之歌》。9《楚谣》:在此指屈原的《离骚》。正则:《离骚》:“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10滥觞:事物的萌芽状态。11逮:到。李陵:西汉将领。曾率众击匈奴,战败降敌。始著此目:谓开始创立五言诗这种体裁。12眇邈:年代久远。人世:在此指作者与写作年代。13炎汉:古代有五行相生相克说法,汉朝为火德,故称炎汉。衰周:东周王朝衰微时代。14王、扬、枚、马:分指王褒、扬雄、枚乘、司马相如。四人均是汉代著名文学家。15竞爽:争胜、争荣。吟咏:在此指诗歌。16李都尉:即李陵。李陵曾拜骑都尉。班婕妤:汉成帝的妃子。婕妤:汉宫女官名。17将:近,几乎。妇人:指班婕妤。18顿:立即。19东京:东汉都洛阳,世因称洛阳为东京。此以东京代东汉。20班固:东汉史学家,著有《汉书》,并写有五言诗《咏史》。质木:质朴无雕饰。21建安:汉献帝年号(196—220年)。曹公父子:指曹操、曹丕等。斯文:指诗歌。22平原:指曹植。曹植曾封平原侯。23刘桢、王粲:并为当时的著名文人。24攀龙托风:喻依附有声望地位者,后指依附帝王,以建功业。属车:侍从之车。25有晋:即晋。有为助词。26太康:晋武帝年号(280—289)。三张:指张华、张载、张协。二陆:指陆机、陆云。两潘:潘岳、潘尼。一左:左思。27踵:追随。武:足迹。未沫:犹言未止。28永嘉:晋怀帝年号(307—312)。29黄老:黄帝与老子。道家祖述黄帝、老子,称为黄老之言。虚谈:即附绎玄理的清谈。30篇什:谓诗歌。理过其辞:玄理多于文彩。寡味:缺少韵味。31江表:指江南地区。此谓东晋。微波:玄言的余波。32桓、庾:分指桓温、庾亮。33平典:平淡、典奥。《道德论》:以此为题而作文有多人,不知钟嵘确指为谁。34建安风力:指建安诗歌中的慷慨悲凉情调和现实内容。35郭景纯:郭璞字景纯。隽上之才:超越常人的上等才智。变创其体:改变玄言诗风。36刘越石:刘琨字越石。赞成:助成。37彼:指玄言诗及其作者。38义熙:晋安帝年号(405—418)。谢益寿:谢混字益寿。斐然:有文采貌。39元嘉:宋文帝年号(424—453)。谢灵运:我国著名山水诗人。40含跨:超越。刘、郭:刘琨与郭璞。41陵轹:压倒、胜过。潘、左:潘岳、左思。42陈思:指曹植。曹植曾被封陈王,思为其谥号。43公干:刘桢字公干。仲宣:王粲字仲宣。43安仁:潘岳字安仁。景阳:张协字景阳。45谢客:即谢灵运。颜延年:与谢灵运同时的著名诗文作者。46命世:名高于世。47四言:四言诗。文约意广:文辞简约,含义广大。48风:指《诗经》或其中的《国风》。骚:《离骚》。49滋味:风味,韵味。50会:犹言合。流俗:此指世人的爱好。51穷情写物:写景抒情。52:三义:即下文所说的赋、比、兴。53润:润饰。丹采:即文采。54味之者无极:谓品味起来意蕴无穷。55诗之至:诗歌的最佳境界。56词踬:词意不达畅。踬:有阻碍。57散:松散。58芜蔓:芜杂散漫。累:毛病、缺点。59祁寒:严寒 60嘉会:宾主宴会。61以怨:以抒写愁怨。62楚臣:指屈原。去境:在此指被放逐于外。汉妾:在此指王昭君。昭君原为汉元帝宫人,后远嫁匈奴。63蓬:为一种野生的草本植物。64塞客:停留在边塞的人。65解佩出朝:指辞官而去。66娥:美貌。倾国:使一国人为之倾倒。67骋其情:发泄内心的感情。68诗可二句:语出《论语·阳货》。意谓诗歌可以表达友爱,也可以表达怨恨。69靡闷:不烦闷。70词人:犹言诗人。罔:无。71炽:盛。此二句言在当时一般读书人中作诗之风很盛行。72甫:始。古人八岁入小学。73驰骛:原意为奔走,此喻倾思写诗。74庸音杂体:指其诗平庸驳杂,无韵致。75膏腴子弟:富家子弟。76终朝:犹言终日。分夜:半夜。77警策:精炼动人的诗句。平钝:平庸。78轻薄:轻佻浮薄。79曹、刘:指曹植、刘桢。80羲皇上人:太古有道之高人。81独步:超群出众,独一无二。82日中市朝满:为鲍照《代结客少年场行》中的诗句。83黄鸟度青枝:为虞炎《玉阶怨》中诗句。84文流:文学之流。85缙绅:谓在朝食禄者。86口实:话柄,谈话的资料。87嗜欲:在此为爱好。商榷:商讨。88淄渑:二水名,均在今山东省境内。二水异味,合则难辨。89准的:标准。无依:没有依据。90彭城:郡名,故治即今江苏省铜山县。刘士章:齐中庶子刘绘字士章,彭城人。俊赏:杰出的鉴赏才能。91口陈:口头宣称。标榜:品评。92未遂:没有完成。作焉:谓作《诗品》。93九品论人:指班固《汉书·古今人表》把人物分为九等而品论。《七略》为汉代刘韵所作。裁士:评论作家。94宾实:名实。未值:谓名不符实。95较尔:明显。96均:类似、等于。博:古代的一种棋戏。弈:古代称围棋为弈。97方今皇帝:指梁武帝。生知:即生而知之,谓天资极高。98沈郁:深沉蕴积。幽思:深思。99文丽日月:谓文章与日月一样有光彩。究:穷究。天人:天理人情。100贵游:贵族或有高位者间的交往。101八紘:犹言八方。奄:覆盖。风靡云蒸:即风云际会,人才聚集。102抱玉、握珠:皆喻怀有才学。踵武:言极言人多。武:足。103瞰(kan):俯视。瞰汉魏而不顾:居高临下藐视汉魏诗作。104农歌辕议:指农夫的歌谣;赶车者的议论。105周旋:打交道。闾里:乡里。均:等同。106诠:解说评论。次:次序。107既往:言已死。108存者:仍活在世上的人。109属辞:即作文章。比事:排比事类。110 经国文符:指古代章、表、奏议之类有关国家大事的文章。博古:博通古事。111撰德:记叙德行。往烈:以往的功业。112思君如流水:为徐干《室思》中的诗句。即目:眼前所见。113高台多悲风:为曹植《杂诗》中的诗句。114清晨登陇首:此句诗出处未详。羌:助词。故实:典故。115明月照积雪:为谢灵运《岁暮》诗中的诗句。116胜语:美妙的语句。117颜延:即颜延之。118大明:宋孝武帝年号(457—464)。泰始:宋明帝年号(465—471)。119竞须新事:极力追求用典。120迩来:近来。浸:逐渐。俗:习惯。121拘挛:拘束过度。蠹文:危害诗文。122英旨:二字在此均为精美的意思。值:遇到。这二句说诗歌写的自然精美者却不见。123词既失高:言词句既不高明。事义:典故,义理。124虽谢天才:虽离开天才。表学问:表现自己的学问。125无贬:对作者没有褒贬。126翰林:即《翰林记》,晋李充著。此书已失传。严可均《全晋文》只辑有数条。127《鸿宝》:今已失传。密而无裁:谓细密而没有加以鉴别和剪裁。128颜延:即颜延之。难晓:不易弄明白。129《文志》:即《文章流别志》,部分失传。严可均《全晋文》辑得一些。130谢客:指谢灵运。集诗:收集诗歌。131《文士》:即《文士传》。132文:在此包括诗。品第:品评高下。133殆集:搜罗齐备。134轻欲:大胆地要想。为钟嵘谦辞。掎摭(ji zhi):指摘。病利:犹言优劣。135此:指种嵘所著《诗品》。宗流:诗人流派。136差非定制:还不是最后的定论。137方申变裁:言还有变易、裁夺之余地。138曹、刘:指曹植与刘桢。陆、谢:指陆机与谢灵运。139锐精研思:精心钻研探究。140宫商:古代分五音,为宫、商、角、徵、羽。141四声:平、上、去、入。142前达:前代的贤达之人。143金竹:指乐器。被之金竹:谓入乐。144谐会:和皆。145置酒高堂上:为阮瑀《杂诗》之诗句。明月照高楼:为曹植《七哀诗》之诗句。146为韵之首:韵律极好。147三祖:指曹操、曹丕、曹睿。韵入歌唱:言其诗声韵和谐,可以谱曲演唱。148此重音之义:这才是重视音韵的意义。149不被管弦:已不入乐歌唱。150二仪:指天地。151大谬:大错。152范晔:南朝著名史学家,《宋书》有传。153襞(bi):裙上的褶。架:加于某物上。154文制:诗文。讽读:即诵读的意思。155蹇碍:阻碍。156口吻调利:读时顺口。157余病未能:言其不能把握。158蜂腰鹤膝:“蜂腰者,谓第二字与第五字同声,两头大,中心细,似蜂腰也。鹤膝者,谓第五字与第十五字同声,以两头细,中间粗,如鹤膝也。”(《诗格》引沈约之说)。159《赠弟》:即《赠白马王彪》。160《七哀》:王粲《七哀》诗今存三首。161《思友》;似指刘桢的《赠徐干》。162《咏怀》:阮籍《咏怀》诗有八十二首。163子卿:苏武字子卿。《古文苑》载有苏武《别李陵》,其中云:“双凫俱北飞,一凫独南翔。” 164叔夜双鸾:嵇康《赠秀才入军》第十九首有句云“双鸾匿景曜。” 165茂先寒夕:现存张华诗无“寒夕”句。166平叔衣单:钟嵘所说的这首诗亦不见何晏集。167安仁卷暑:亦不知所指为潘岳哪首诗。168景阳苦雨:似指张协《杂诗》的第十首。169《邺中》:谢灵运有《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170《拟古》:陆机有《拟古诗》十二首。171越石感乱:刘琨的《重赠卢谌》及《扶风歌》即描写战乱及其内心感受。172景纯咏仙:郭璞有《游仙诗》十四首。173王微风月:王微今只存《杂诗》一首。其中无言“风月”者。174谢客山泉:谢灵运现存山水诗很多,不知确指为哪一首。175《离宴》:谢琨此诗今已失传。176鲍照戍边:鲍照的《代出自蓟北门行》就是咏戍边的。177《咏史》:左思今存《咏史诗》八首。178颜延入洛:颜延之有《北使洛》诗。179《咏贫》:陶渊明有《咏贫士诗》。180《捣衣》:谢惠连有《捣衣诗》。181珠泽:传说中产珠之泽。《穆天子传·二》:“天子北征,舍于珠泽”郭璞注:“此译出珠,因名之云。”邓林:神话传说中的树林。《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未到,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今译】: 气候使景物发生变化,而景物又感动人,所以被激荡起来的感情就表现在舞蹈与歌咏中。照耀三才,辉映万物,祭祀神灵,阐明幽深微妙的意旨,感动天地鬼神,莫过于诗歌。
从前的《南风歌》、《卿云歌》有很深长的意义。《夏歌》曰:“郁陶乎我心。”《楚辞》曰:“名我曰正则。”虽然诗体不全是五言,可它们是五言诗的开端。到了西汉时代,李陵创立了五言诗这种体裁。古诗年代久远,作者及创作的具体时期不好确定。从其文体来看,应是产生于汉代,而不是东周末期的作品。在汉代,王褒、扬雄、枚乘、司马相如等人,皆以辞赋著称,而没有听说有诗歌创作。从李陵到班婕妤这近百年中,除了一个女作家,仅李陵一人而已。诗歌创作,忽然中断。在东汉二百年中,五言诗仅有班固的一首《咏史》,却又枯燥无文彩。
到了建安时期,曹操父子很爱好写诗。曹植及兄弟们成了文坛的领袖,并有刘桢、王粲等作为辅助。另有数以百计的追随者。建安时期的文学可谓十分兴盛。稍后这种情况就逐渐消失了,至西晋太康年间,张华、张协、张载、陆机、陆云、潘岳、潘尼、左思等人,又把写诗之风重新复兴,他们继承前人的文学事业,使文学得以中兴。
永嘉年间,黄、老之说被重视,清淡之风渐起,当时的诗歌中玄理多于文彩,平淡无韵味。到东晋时期,这种情况乃流行,孙绰、许询及庾亮,桓温等人的诗歌,都典奥的象《道德论》一样,至此建安诗歌所具有的那种慷慨特征就完全消失了。首先是郭璞凭自己的杰出才智,开始改变了玄言诗风;刘琨以清刚之气也助了一力。然而,由于当时写作玄言诗的人太多,所以郭、刘二人的影响不是很大。义熙年间,谢混继起而作,诗歌很有文彩。元嘉年间,谢灵运创作了不少词彩华茂的诗歌,他的成就已超过了刘琨、郭璞、潘岳及左思。因此可以认为:曹植是建安文坛的最杰出人物,刘桢、王粲为其辅佐;陆机是太康文坛的最杰出人物,潘岳,张协为其辅佐;谢灵运是永嘉文坛的最杰出人物,颜延年为其辅助,他们都是名高一世的五言诗杰出作者。
四言诗文辞简约,含义广大,学习《国风》、《离骚》便可得到很多收获。每每苦于文辞繁多而写出来的意思较少,所以近世很少有人娴熟四言。五言诗在诗歌中最重要,是众诗体中最有味道的一种,所以适合于世人的口味。世人爱好五言,是因为用它来抒情写景最容易作到细致贴切。
诗有三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即为兴。借描写外物表达自己的情志,就是比。赋的特点是直写外物。作诗时斟酌运用赋、比、兴,以风力作骨干,加以文彩的润色,使人玩味到它的诗意则觉得余味无穷,听到它的吟诵则心受感动,这就是诗的最高境界。作诗时若只用比、兴,则会出现意思深奥的毛病,意思深奥又会导致文辞生硬。若单用赋,又会产生意思浮浅的缺点,意思浮浅又造成文辞的松散。这样就使得作品轻浮油滑,无所为依,形成芜杂散乱的毛病。
春风春岛,秋月秋蝉,夏天的云雨,冬季的严寒,这四季的气候景物对诗歌创作是有影响的。朋友相聚欢宴寄上一诗表示友爱;离群孤居时借助诗歌可以抒发心中忧怨。至于楚国屈原被放逐,汉朝王昭君远嫁匈奴,还有些身死异乡,尸骨横于北方的荒野,魂魄随飞蓬飘荡,还有些戍守边垂,持兵战斗,留滞于边塞者衣裳单薄,独守于空闺者泪水流尽。有的仕人辞官出朝,一去不返,有的美女以姿容被选入宫,倾倒国人,所有这些,均使人心情激荡,若不通过诗歌来进行抒发,是无法渲泄的。所以说:“诗可以表达友爱,也可以表现怨恨。”使穷困贫贱的人得以安心,使隐居者没有烦闷,诗歌是最有效的方法。所以文人都爱好诗歌。当今一般人的作诗之风是很炽盛的。才能胜衣而始入小学的七八岁儿童,也把大部精力投入了写作中。这就造成了各种平庸的杂乱之作的出现,使得那些贵族子弟,惟恐自己的作品达不到水平,于是整天写作,整夜苦吟。对其所作,自己看了以为很不错,但在众人的眼中,就显得平庸鲁钝了。
另有一些轻浮浅薄者,嘲笑曹植、刘桢之诗古朴笨拙,认为鲍照是了不起的人物,谢脁是古今独一无的才人。然而师习鲍照,最终还是写不出象他“日中市朝满”那样的诗句;学仿谢脁,也只是勉强接近“黄鸟度青枝”那类句子。他们抛弃了高尚的追求,在文学上是未入流的。
当时的官宦贵族,在高谈阔论之余,也都以诗歌为话柄,随自己的爱好,商榷同异。或混淆不清,或相持不下,论议纷纷,没有可依凭的标准。彭城的刘士章是一位杰出的文学鉴赏者,不满于这种混乱情况,想品评当代诗歌及其作者,有所标榜,可惜其作未完成,有感于此,我写作了《诗品》。先前班固把人分为九等进行评论,刘韵把文士分成七类加以论裁,若从名、实两方面加以考核,实有许多不当之处。至于诗歌作为一种技艺,是显而易知的,以类推之,几乎与棋艺相同。
当今的皇帝,具有天生之资才和深幽的文思,文章象日月一样辉丽,赏析也精深广博,能穷究天理人情。以前与文士交游时已是诗坛领袖。况且现在八方文士云集,怀才者比比皆是,已超过了汉魏晋宋。这实在非我粗浅的著作能区分其流派而加以品评的。我这著作只不过流传于民间,相等于一般谈笑而已
一品中的诗人,按时代的先后排列,不以优劣作为解说的次序。死去的作家,其诗已不会变动,今所收录而加以评定的诗人,不包括仍活在世上的。作文用事用典,是为人们经常谈论的问题。有关国家大事的文章应该用许多典故;记叙德行和反驳错误意见的作品,要尽量引用古人的业绩,至于抒发情性的诗歌,用典用事又有何可取呢?“思君如流水”写的是眼前所见;“高台多悲风?”人看了马上就明白;“清晨登陇首”没有一点掌故;“明月照积雪”岂是从经史中得来?看看古今美妙的语句,大都不借用、补缀典故,而是产生于直接感受。颜延年,谢庄的诗用典多,对当时影响很大,因此大明、泰始年间的诗歌,几乎象书抄一样。近来任昉,王元长等人,写诗不重视词句的奇妙,而争着选用新典,受他们的影响,于诗中用典已逐渐成为习尚。至使每字每句都有出处,拘束过度,到处补缀,对文学创作毒害很大。而诗歌写得自然精美的人却很少见。文词既欠高明,则宜加添掌故义理,虽显得没有天才,却表现出了学问,这也是用典的一个理由吧。
陆机的《文赋》说理通达,但对作者无所褒贬;李充的《翰林论》涉及的方面很广泛,可不是完全贴切;王微的《鸿宝》写的很细密,而未加剪裁;颜延之的论文之作,精炼而不易明白;挚虞的《文章流别志》,其内容既详尽又广博,可算是颇有见解。以上数家的著作,都仅仅评说文体,而不涉及文章的优劣。至于谢灵运收集诗则是见诗就录,张昽的《文士》,也是见文就收。以上诸位的志录,目的只在收集诗文,而不加品评。我的这部《诗品》,只涉及五言诗。虽然如此,其内容已基本上函盖了古今的五言之作。并打算大胆地对它们加以品评,辨明其清浊,指摘其利弊。书中涉及作者一百二十人,他们都可以被称作才子。至于对这些作者上中下三类的划分还不是确定不移的,若有待定夺,则须要知音者了。
先前的曹植、刘桢算得上是文章之圣,陆机、谢灵运也可以说是亚圣,精心钻研的探究,千百年来不曾听说有宫商之辨。四声之论,或认为这是由于前代贤达偶然忽略了这一点,难道真是这样吗?且对此试作说明:古代被称为诗颂的作品,都要配上音乐,因此必须调好五音,否则辞与曲便不能和谐一致。如“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韵调最好。曹植、曹丕、曹睿的诗,文辞或有不工,而韵律都可以入乐歌唱,这是重视音韵的意义,它与近世讲究宫商的现象是不同的。现存的诗歌既然已不配乐歌唱还要音律干什么呢?前朝的王元长曾对我说:“宫商与天地俱生,自古以来文人不知道,只有颜宪子说过律吕音调之类的话”。其实大错特错了。范晔、谢庄比较懂音律。王元长自己曾想进凑《知音论》,后未成。王元长首倡于前,谢朓、沈约随后附和。这些贤人有的是贵族子孙,从年幼时就有文才。于是一般士人追随他们,作诗力求音韵精密,格律细微,并为此竞相争胜。结果使诗歌受到许多限制,伤害了它的本来之美。我认为诗歌是须要诵读的,不可以有所阻碍。能使其清新流畅,读时顺口就足够了。至于四声,我苦于不能识别,而蜂腰、鹤膝,在民间歌谣中本已具有。
曹植的《赠弟》,王粲的《七哀》,刘桢的《思友》,阮籍的《咏怀》,苏武的“双凫”,嵇康的“双鸾”,张华的“寒夕”,何晏的“衣单”,潘岳的“倦暑”,张协的“苦雨”,谢灵运的《邺中》,陆机的《拟古》,刘琨的“感乱”,郭璞的“咏仙”,王微的“风月”,谢运灵的“山泉”,谢混的《离宴》,鲍照的“戍边”,左思的《咏史》、颜延之的“入洛”、陶渊明的《咏贫》、谢惠连的《捣衣》等作品,均为五言诗中佳作,所以能称得上是“篇章之珠泽,文采之邓林。”
【总案】 《诗品》是我国古代第一部论诗专著,这篇《序》是那部专著的重要组成部分,从中我们不仅可以得到有关中古文学史方面的宝贵资料,而且更能够了解这位文学批评家的许多诗歌主张。在这篇《序》中,作者既探讨了诗歌的起源,也叙述了其在各发展阶段上所呈现出的基本特征。同时作者已充分认识到,诗歌具有其它事物所不具备的重大情感价值,并对此给予了特别的强调。在作者看来,吟咏性情的诗歌,根本不同于那些应用性的行政公文,因此不可以把大量的旧事典故引入其中,那样会损害作品的自然美。另外,这篇《序》对齐梁文坛上盛行的形式主义风气也作了批评,尤其对当时四声八病之说不以为然,认为这种重视音律的倾向限制了诗歌创作。从以上情况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一个最重要文学主张,即崇尚自然。这种崇尚自然的文学主张,既有其矫正时弊的积极方面,也带有一定的片面性。如对于声律的看法就是如此。在说明诗歌是不是应遵循音韵法则的时候,此《序》的理论根据完全在于作品与音乐的关系,而这无疑是没有说服力的,同时也表明作者关于文学发展的观点还是不完善的,表明他仍没有形成一个有关诗歌美学的十分健全的认识。当然指出上述片面性,并非要降低此《序》的理论价值和材料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