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敬霞《蓬莱曲》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作者: 韩敬霞

【作家简介】北村透谷(1868—1894)是日本近代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评论家。1868年出生于神奈川县小田原的一个藩医家庭。1883年入东京专科学校读书,与民权运动政治家们交往密切,自觉投身自由民权运动,后中途退学。民权运动失败后,他以执著的精神开始了文学创作,准备在文学的世界里为自己的理想呐喊。与此同时,他开始信仰基督教,1888年接受了洗礼。透谷最早的文学作品,是1889年自费出版的《楚囚之》,这是他参照英国诗人拜伦的《耶路撒冷的囚徒》而写下的长篇自由体诗。1891年又自费出版了长篇诗剧《蓬莱曲》,充分显示出了他对现实社会的非凡洞察力和勇敢的批判精神。但透谷的这两部长诗并没有受到当时文坛的重视,而诗歌的韵律对透谷也是一种约束,于是,透谷开始写可以更为运用自如的评论。1882年2月,《女学杂志》分两次刊载了他精心写成的评论《厌世诗人与女性》,深深打动了明治时期的青年人。1893年,透谷与岛崎藤村等人创办《文学界》,掀起近代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创作更加积极。1893年的《国民与思想》详细论述了国民思想的真谛所在。同年的《内在生命论》用高昂的语调提出了他所探索的生命观和文学观,把探讨人性和主张自我尊严当作文学的基调。

透谷是一个彻底的自由主义者,他要打破一切虚伪的因循守旧的伦理观念,追求人的真正价值。但当时的明治社会并没有给他提供一个实现理想的空间,透谷努力想找出一条变革现实、实现理想的方法,却未能如愿。这一时期他创作了《蝶飞何处》、《睡蝶》、《双蝶别》等优美的抒情诗,借蝴蝶来寄托自己的感情。透谷最终也未能摆脱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身心疲惫的他,1894年5月16日在芝公园自己家中的院子里自缢身亡,结束了他26岁的一生。

《蓬莱曲》,兰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出版。

【内容提要】第一幕:在蓬莱山麓的森林中,柳田素雄怀抱着琵琶徘徊着。他从京都出走,四处飘泊流浪,为的是逃脱浮世的牢笼,寻找一条光明之路。然而,无论他怎样艰难跋涉,到头来前途依旧是渺茫一片。素雄出走后不久,他的恋人露姬也离开了人世,这更使得素雄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空虚的。素雄不知自己的路在哪里,处于一种进退维谷的状态中:

“……在我前去的路上,

却设下了一条铁链。”

“可是当我有心留下,

又有人举起魔杖把我驱赶。”

素雄正在感叹之时,空中传来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把人类嘲笑了一番,并要素雄登上灵峰,说那样就会从谬论的迷梦中苏醒。素雄决心独自一人踏雪登上那山峰,以彻底摆脱尘世的烦恼,他兴奋地喊道:

“别了,这牢狱,这囚笼!

从此后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第二幕:第一场:柳田素雄怀抱着琵琶,在蓬莱原野上走着,他要忘却日益腐败无聊的尘世,去往神的世界,他相信那里“应该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素雄从背上取下琵琶,想到这个琵琶伴自己走过的风风雨雨,激动地弹奏起来。这时,合着他的琵琶声,传来了仙女美妙的歌声,仙姬带着她的小鹿飘然而至。听到仙姬的话音,素雄认定她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恋人露姬,但仙姬却不知露姬是谁,转身离去。第二场: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夜晚,柳田素雄与蓬莱原野的道士鹤翁并肩而行,他向鹤翁坦言:

“我的不满源出于

我自己的内在生命。”

“只有这个自我,这个自我——

这个叫做自我的自寻烦恼之物,

这个叫做自我的不可思议之物,

这个叫做自我的永无满足之物,

难以抛扔。”

鹤翁要他随顺自然,用“自由”和“希望”来驾驭自我。但素雄认为自由和希望不过是孩童的玩具和老妪睡梦时的呓语。他诅咒这个世界:

“这令人窒息的浮世,

这无所作为的浮世,

这虚伪的浮世,

这狡诈的浮世,

这丑恶的浮世,

这尘芥般的浮世,

怎能使我的心得以片刻宁安?”

素雄要脱离人界和自我,以平息心中的狂风暴雨。鹤翁无法解答素雄的疑惑,离去了。第三场:柳田素雄在荒凉的原野上,不知该走向哪里,他决心踏进死的门槛,去找寻露姬。樵夫源六告诉他,在那死之深渊里,有一位美丽的小姐在昼夜不停地走线穿梭,等待一个可恨的男人到来。素雄立刻就认定那个深渊就是自己该去的地方。第四场:柳田素雄进入深渊中,一个丑陋的鬼魅出现在他面前,素雄请求这鬼魅让他见到恋人露姬。鬼魅消失后,露姬出现,素雄向露姬倾诉着自己的相思之情。第五场:柳田素雄站在悬崖上,对着飞流而下的瀑布和挂在中天的皎皎明月,奏响琵琶,述说心曲。这时,一对小鹿追逐着登上山崖,仙姬也随之攀藤而上,和着素雄的琵琶声唱了起来。今晚的仙姬也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寂,她邀请素雄去她的洞中。

第三幕:第一场:柳田素雄来到仙姬洞,这里的一切都在沉睡之中。面对沉睡的仙姬,他心境难平,不得不承认即使是露姬“也不能把我苦闷迷乱的心弦平息”。沿着松树下来了一个青鬼,他嘲笑人类为虚幻的爱所迷惑是多么不幸。素雄再次离去。第二场:柳田素雄到达了蓬莱山顶,祈祷圣灵让他的灵魂净化,完成自己“摆脱浮世的驱壳”的夙愿。但灵山上已住满了恶魔,在山门前用声音召唤素雄的就是恶魔们的首领大魔王,素雄向大魔王诉说着自己内心的苦闷:

“在我生命的内部,

一定存在着两种矛盾的性情。

一个是神性,

一个是人性。

这两种性情在我的内部,

你争我夺片刻不停。

它使我疲倦,使我烦闷,

使我患病,将直到熬尽我的生命。”

大魔王施展魔法,整个京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看到尘世在毁灭,素雄很悲哀,他发现自己并不能真正把尘世忘掉。大魔王要素雄归顺他,素雄不从。素雄觉得无论人世还是灵山都成为了鬼的世界,给他的只是痛苦,而在那未知的地狱里,也许会有些快慰。于是,素雄把琵琶扔进死之深谷,自己未等跳下就倒地死去。

【作品鉴赏】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北村透谷的名字是与先驱这个词联在一起的,他的先驱意义在于:以岩浆般的热情开辟了近代自我觉醒的道路,又以与社会对立的姿态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透谷的文学生涯只不过五年有余,却为日本近代文学的成长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并形成了自己独具一格的文学特色,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透谷的长篇诗剧《蓬莱曲》鲜明地反映出了透谷文学的特点,这部日本戏剧史上的第一部长篇诗剧,自始至终充满了一种斗争的气氛,无论是剧中主人公与外部社会的冲突,还是主人公自身的冲突,都达到了白炽化的程度。

《蓬莱曲》的主人公柳田素雄一登场就强烈地倾诉了自己对人世的愤恨之情。在他的眼中,人世是一个狼奔豕突的夜的世界,是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在这样一个牢笼中,他的心是得不到片刻安宁的。因此,素雄宁愿行装褴褛、蓬头垢面,宁愿四方流浪、漂泊无着,也要抛弃那虚伪和狡诈的人世,逃脱那浮世的牢笼。但素雄一心向往的灵境蓬莱山,也并不是一个崭新的世界,那里也是恶魔横行,根本就没有仙境灵山。在这里,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暗,素雄陷入一种进退不得的悲苦之中,后面是浮世的囚牢,他不愿回去,前面又到处是持鞭的魔鬼,他找不到前去的路。素雄与外部世界处于一种完全的对立状态中,与大魔王的冲突使这种对立达到了极点。在诗剧中,大魔王是以声音登场的,直到他露面以前,素雄的行程都是靠这声音指引的,直至登上蓬莱山顶。但素雄最终还是摆脱了这种牵制,当大魔王想方设法要素雄归依自己时,素雄坚定地表示了自己不合作的意志:“直到天地间没有一席干净之地,我与你也不会有片刻的和睦。”这声音也是作者北村透谷的心声,透谷一直把个人精神是否得到充分肯定和发展作为自己衡量社会的标尺,但当时的明治社会却不允许个人自由的存在,这个社会“只承认上司个人的自由,却不懂得国家公共的独立自由,……不承认在每个人自己那里都有着各自的中心”,这样的外部世界就与透谷的内心世界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透谷笔下的大魔王就是明治国家最高统治者的象征,他限制着人们的行动,不合己意便施淫威,但素雄宁死也不顺从他,表现了作者要求精神自由的强烈态度。世界一片黑暗,素雄也只好以死来抗拒了,这同样是作者北村透谷的命运。透谷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一个投放精神手足的空间,只有带着寂寞离开这个世界,或许这就是一个先驱者所无法摆脱的悲哀。

素雄面临着的不仅仅是与外部世界的冲突,他的生命内部还存在着两种矛盾的性情,即“神性”与“人性”的矛盾,或者说精神与肉体的矛盾。对于外部的敌人素雄毫不畏惧,但对于内部的争战却无可奈何,他可以视抛弃浮世如抛弃一张白纸,但自我却实难抛弃。北村透谷在诗剧中竭力强调自我内部的矛盾冲突,说明了他思考问题的深刻。透谷一贯认为,神性与人性的斗争是人的精神斗争的源泉,“这两者是长久的战士,九窍之中倘若没有这战士,枯萎的人的生命将面临垂危”(《心机妙变论》)。透谷把神性视若生命,认为只有神性占优势,生命之树才会长青,因此他强烈呼吁人的精神自由。但透谷满目所见的都是膨胀的人性,他在现实中找不到一条统一神性和人性的途径,有的只是两者的斗争和神性的败北。况且透谷的神性本身就是软弱的,无非就是所谓“天赋人权”的思想,这种思想在强大的专制统治下是不堪一击的,使得透谷产生了悲观的情绪。透谷为了不损伤自己视若生命的神性,只有毁灭肉体以保全精神,即“脱去躯壳”了,这暴露了时代的局限和透谷思想本身的无力。

在《蓬莱曲》这部浪漫主义诗剧中,作者既以痛快淋漓的咒骂诅咒那黑暗的尘世,又以象征的手法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怀。大魔王这个权威性的存在就是明治国家最高统治者的象征,而那些群魔则象征着依附于明治国家的各级官僚们。在诗剧中,最突出地体现出象征意义的是露姬和琵琶。露姬在剧中忽隐忽现,时而与素雄的琵琶声唱和,时而引导素雄向前的脚步,有如一盏导航的标灯。琵琶则一直紧伴在素雄的身边,陪素雄度过了无数的风风雨雨,素雄在悲伤和快乐的时候,总要拿出琵琶弹奏一曲,倾诉内心的感受,琵琶就像是一支助他行路的手杖。这两者与素雄的关系象征着文学与北村透谷的关系,北村透谷在短暂的一生中,经历了三次选择,第一次他选择政治作为自己的立身之路,自由民权运动的失败使他转而经商,在经商的企图遭到惨败后,他便投身文学,从此再没动摇过。文学之与北村透谷,正如露姬和琵琶之与柳田素雄,透谷在文学的世界里倾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着自己的情感,并在探索中不断前进。文学是透谷的立身之本,他的人生中如果缺少了文学,就如同失去了行路的手杖和导航的标灯一样,他就只能在黑暗中蹒跚前行了。

北村透谷在他的第一部长诗《楚囚之诗》中就进行了诗歌改革的尝试,打破传统诗歌形式的限制,以自由诗体抒发自己的情感。到了诗剧《蓬莱曲》,这种诗体更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作者不拘一格,随着感情的起落设计句式的长短,无论是直抒胸臆,也无论是描景画物。诗剧在倾诉主人公的澎湃激情时,其气势犹如江水般滔滔不绝,而在抒发主人公的柔情蜜意时,其轻盈又如小溪般潺潺不息。丰富而深邃的联想,清新而流畅的语言,构成了《蓬莱曲》别具一格的自由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