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乃英《脸上的红月亮》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作者: 何乃英

【作家简介】野间宏(1915—1991)是日本当代著名作家,“战后派”代表作家之一。他1915年出生在兵库县神户市,1938年毕业于京都大学法文系。1941年,他被部队征用,并被派往菲律宾战场。翌年,因染上疟疾,被遣送回国。1943年,因违反治安维持法被捕受审,经军法会议判处4年徒刑,缓期5年执行。此后,他一边受“保护监察”,一边工作,直到战争结束。这段生活经历和体验,成为他日后创作一系列有关战争小说的基础。战后,他动手从事创作活动。第一篇小说《阴暗的图画》就引起广泛注意,被认为是战后派文学出现的先声。继之,他又以旺盛的精力接连发表了《两个肉体》(1946)、《肉体潮湿》(1947)、《脸上的红月亮》(1947)、《崩溃感觉》(1948)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从各个角度挖掘人们的青春、爱情、个性和幸福是怎样被这场罪恶战争所扼杀和破坏的。进入50年代以后,野间宏创作史上的“长篇季节”来到了。1952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真空地带》问世。这部作品仍以反战为主题,揭露日本军队内部的黑暗腐败,表现普通士兵对于野蛮压迫的抵制。其后,他又相继出版了《骰子的天空》(1959)、《我的塔耸立在那里》(1962)和《青年之环》(1970)等长篇小说。其中,《青年之环》是长达5卷、320万字的巨著。它以广阔的社会生活为背景,描绘了进步知识分子的成长过程,反映了日本30年代的历史面貌,在广度和深度上超过了作者以前的作品,也是日本当代文学史上不多见的宏伟作品。

《脸上的红月亮》,高慧勤译,载于《日本短篇小说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83年出版。

【内容提要】北山年夫战后退伍回到东京,在朋友开的公司里找到一份差事,办公地点在东京站附近一座大厦里。在战争中死去丈夫的堀川仓子供职于八千代新兴产业公司。他们两人的办公室相对,中间隔着一条走廊,所以平素两人见面机会很多,但是从来没有交谈过。其后经过汤上由子的介绍,两人互相认识了,并且常常一起去喝茶。不过,北山并不把自己对仓子的感情看成是爱恋之情。的确,仓子的美貌,他看了很动心,但尚未到达神魂颠倒的地步。她的丰姿使他想起自己的往昔,认清自己惨痛的前半生。

下班后,他们两人时常到银座去。北山打算在生活里迈出新的一步,然而又不知如何提起话头才好。要迈出这一步,需要甩掉过去压在身上的重负,这使北山感到束手无策。所以尽管他们多次会面和交谈,可是彼此之间似乎仍然隔着一层,不能推心置腹,不能热情洋溢。他们有时在咖啡馆里喝咖啡,有时到大街上去散步;但一过晚上8点,仓子便要回家,北山也并不怎么挽留。

有一天,两人又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散步。北山觉得仓子今天格外消沉,虽然仓子同北山并肩走着,可是仓子的心全然不在北山身上,仿佛深藏在她自己身体里的什么地方。他们吃了餐便饭,因想喝杯好咖啡,便进了另一家店。两人心里似乎都有话,又非说不可似的,但很长时间谁也没有开口。后来虽然打破了沉默,可是两颗心终究没有靠拢,随后又默不作声了。等到他们离开咖啡馆,走到大街上时,已经相当晚了,早就过了8点。在车站等车时,北山看着堀川仓子一动不动站在自己身旁,不禁寻思起来:“我该怎么办?到底在追求什么呢?难道我在向她求爱……不,我要的不是她。她要的也不是我。她说过,对于我的痛苦,她无能为力。而我对于她的痛苦,也是爱莫能助……然而,这个苦命人,虽然近在咫尺,对她的命运,我竟然无能为力……说明我只能顾自己的生存……而她也只是顾她自己。只能作如是想,此外还能怎样?”上车后,他们也没怎么交谈。北山提出要送送仓子,仓子却默默无言。北山觉得自己对仓子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因为不论自己说什么,都说不到她的心坎上。当电车到达仓子要下车的车站时,北山无意中发现仓子的白脸上有颗小小的斑点。这斑点是那么细小,若有若无,简直看不出来,或许是煤屑或灰尘什么的,要不也许是透过脂粉露出来的一颗黑痣。总而言之,这颗斑点扰乱了他平静的心境。他产生一种冲动,想看清她左眼上的这颗斑点,于是集中注意力,凝视着这颗斑点。然而,使北山心烦意乱的,并不是仓子脸上的斑点。他觉得自己内心的一角,也有个类似的小点。他很清楚,他心里那颗类似的小点意味着什么,他审视着心里的那颗斑点。蓦地,那颗斑点开始膨胀起来,愈来愈大,一直逼进他的视野。进而又幻化成眼前的物象,映入他的眼帘。他不由得在心里喊道:“啊!”他在堀川仓子的白脸上,看到那颗斑点渐次增大,变成一个又红又大的圆点,像是在仓子脸上升起的一轮又红又大的热带的圆月。他仿佛还看见士兵们一张张患热病的黄脸,还有不成次序、迤逦而行的队伍。电车声中,好似夹着当年在南洋战场上中川二等兵“我走不动啦”的喊声。他感到中川二等兵正被推向死亡,而将中川二等兵推向死亡的正是北川自己。他想起当年的情景——“毫无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因为想保全自己,才对中川见死不救。就是为了保全自己啊!”随后又想到眼前的情况——“不错,我现在依旧在明哲保身。所以,对仓子的痛苦,我也爱莫能助。”这时,电车到站了,仓子下了车,北山却没有下去送她。电车又开动了。“他感到在他们二人的生活之间,有块透明的玻璃,正以无限的高速,飞掠过去”。

【作品鉴赏】《脸上的红月亮》写的是北山年夫和堀川仓子这一对有情人经过一段交往,最后终于怏怏分手的故事。他们两人不能结合在一起的原因是什么呢?概括起来说,是战争,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发动的侵略战争在他们两人心灵上所造成的创伤。

堀川仓子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丈夫。战争爆发以前,她和她的丈夫关系颇为融洽,生活十分幸福。但是战争爆发以后,她的丈夫被征入伍,不久便病死在南洋战场上。这使她感到痛苦,不仅为自己感到痛苦,而且也为丈夫感到痛苦;这种痛苦非常深重,虽然如今战争已经过去,可是她也没法不去想它,始终难以忘怀。这充分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当北山还不认识仓子,还不了解仓子身世的时候,就发现她脸上常带着忧戚的神情;二是当仓子认识了北山,并对北山产生感情之后,也仍然忘记不了过去,忘记不了失去丈夫的痛苦,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我一见到你,就想,应该……为你做点什么。可我顶清楚,我无能为力。实在是无能为力。”因此,从仓子方面来说,她和北山不能结合的原因是战争夺去她的丈夫,使她的悲痛不能止息,创伤不能平复。

不过,在一定意义上说,堀川仓子的痛苦和创伤是单纯的,有普遍性的,也是容易为人们所理解的;北山年夫的痛苦和创伤则具有更加复杂和特殊的性质,也不大容易为人们所理解。二者比较起来,作者显然并没有把重点放在仓子身上,并没有花费很多笔墨描写仓子的痛苦和创伤;而是把重点放在北山身上,花费很多笔墨详细描写北山的痛苦和创伤。

北山也像仓子的丈夫一样在战争爆发以后被征入伍,历尽战场艰险,受尽老兵虐待,最后总算挣扎着活了下来。虽然北山没有像仓子的丈夫那样在战争中丧失生命,但是也遭到了可怕的打击,付出了重大的牺牲,那就是失去了自己怀念的恋人,丧失了自己身上的人性;而对北山来说,后者也许比前者具有更加深刻的意义和更加深远的影响,因为失去的恋人还可以忘却,丧失的人性却是难以恢复的了。北山身上的人性是怎样在战争中丧失的呢?是在军官压迫士兵、老兵虐待新兵的军队里,是在人人自危的战场上。这种情景集中表现在北川眼看中川二等兵死去,但却为了自己活命而见死不救的场面。当中川已经筋疲力尽,嘴里喊着“我走不动啦”的时候,北山感到他的尾音渐渐微弱下去,听来十分凄惨;但北山“硬是克制自己,不为所动,自顾自默默地往前走”。见死不救——这是北山丧失人性的集中表现。北山之所以变得如此冷酷,是由于侵略军队和侵略战争逼迫所致。因为北山知道,在严酷的战场上,只有靠自己保存自己的生命,由自己安慰自己的痛苦,用自己的手来给自己送终;所以人们只好在见死不救和自己死亡二者间择其一,在生和死二者间择其一,最终强制他们走上见死不救的道路,强制他们走上丧失人性的道路。

同时,正像仓子的痛苦非常深重一样,北山的痛苦也是非常深重的。仓子痛苦的深重表现在战争过去以后仍然不能忘掉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痛苦,北山痛苦的深重则表现在战争过去以后仍然不能忘掉在战争中丧失人性的痛苦,或者不如说不能恢复在战争中所丧失的人性的痛苦。这可以从以下两点看出来:一是当北山还不认识,还不了解仓子身世时,她脸上的痛苦表情便使北山受到震撼,使他想起自己在战场上见死不救的可耻行为;二是当北山认识了仓子,并对仓子产生了爱情后,他虽然极力打算迈出新的一步,但是终于感到束手无策。小说以下这段描写,充分地说明了后一点:“电车已经到达仓子要下车的四谷站。北山仍然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庞。无意中发现仓子的白脸上有颗小小的斑点。奇怪的是,这颗斑点竟能扰乱他的心思。而且,这斑点是那么细小,若有若无,简直看不出来,或许是煤屑或灰尘什么的。要不也许是透过脂肪露出来的一颗黑痣。总而言之,这颗斑点扰乱了他平静的心境。他产生一种冲动,想看清她左眼上的这颗斑点,于是集中注意力,凝视着这颗斑点。然而,使北山心烦意乱的,并不是仓子脸上的斑点。他觉得自己内心的一角,也有个类似的小点。他很清楚,他心里那颗类似的小点意味着什么,他审视着心里的那颗斑点。蓦地,那颗斑点开始膨胀起来,愈来愈大,一直逼进他的视野。进而又幻化成眼前的物象,映入他的眼帘。他不由得心里喊道:‘啊!’他在堀川仓子的白脸上,看到那颗斑点渐次增大,变成一个又红又大的圆点,像是在仓子脸上升起的一轮又红又大的热带的圆月。他仿佛还看见士兵们一张张患热病的黄脸,还有不成次序、迤逦而行的队伍。”这是《脸上的红月亮》采用意识流手法描写人物心理的典型例子之一。这段的意识流手法运用得很巧妙。首先,这段描写貌似无理,实则有理。从表面上看是无理的,人脸上的小斑点和天空中的大月亮似乎没有什么联系;但仔细想来又是有理的,由于北山时刻不忘当年战场情景,而仓子脸上的痛苦表情又跟战争密切相关,所以很容易勾起北山对往事的回忆,一颗小斑点可以幻化为一个大月亮。其次,这段描写在推动小说情节发展上有重要作用,即它更具体、更形象地说明了北山离开仓子的原因。北山由于这种联想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去在战场上见死不救是明哲保身的态度,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在生活中依然是在明哲保身。“我无法投入仓子的生活里,我只能存在于自己的天地中。”——这是北山的内心独白。最后,这段描写在表现小说主题思想上有重要作用。它表明战争多么严重地摧残了北山的人性,这种摧残又在他的精神上造成了多么深重的创伤,给他的精神生活带来了多么可怕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