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钟志清
【作家简介】菊池宽(1888—1948),日本近代小说家、戏剧家。生于香山县高松市,祖上曾为藩儒。明治维新后,家道中落,生活日趋贫困。菊池宽自幼喜读诗书,中学期间便在作文大赛中获奖,初步显示出文学才华。后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与同学芥川龙之介、久米正雄、山本有三等过从甚密,他们憧憬永井荷风等人的作品中所体现的一种享乐主义文艺倾向。此后,他又就学于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和京都大学英文系。读大学期间,成为第三次和第四次复刊的《新思潮》杂志同仁。1916年大学毕业后,到《时事新报》任职。1923年创办《文艺春秋》杂志。曾举办组织戏剧家协会与小说家协会,自任第一任会长,1926年两会合并为文艺家协会。1935年设芥川奖与直木奖,1939年设菊池宽奖。
菊池宽是日本现代文学史上“新思潮派”作家的一位代表。早期以发表日记体小说《无名作家的日记》(1918)、历史小说《忠直卿的行状》(1918)以及《恩仇之外》(1919)、《笑》(1920)等短篇小说,奠定了文坛声誉。1920年以后,发表了系列以家庭生活为内容的通俗小说,在日本影响很大。代表作品有《珍珠夫人》(1920)、《新珠》(1923)、《第二次接吻》等。此类作品多以中上层家庭为背景,以一些新女性为主人公,题材虽然狭窄,但文笔清新流畅,人物个性鲜明,情节生动,可读性强。在戏剧方面,作有《屋顶上的狂人》(1916)、《父归》(1917)、《藤十郎之恋》(1919)等,主要以尖锐的戏剧冲突和富有性格特征的对话,来表现人物的心理状态。
菊池宽还善于奖掖后进,培养文坛新生力量。他曾设立几种文学奖,为提高作家地位、促进文学繁荣做出了贡献。
《珍珠夫人》,冯度译,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出版。
【内容提要】某公司职员信一郎在国府津开往汤河原的出租车上,遇到出身高贵举止潇洒的青年学生青木椁。信一郎很想与青木椁攀谈,但青木却态度冷漠,似乎困扰在深沉的忧郁中,清秀的眉宇间流露出一缕愁思。不料司机驱车莽撞,发生了车祸,青年身负重伤。临终前恳求信一郎替他把珍藏着的一本日记扔进大海,并用尽最后气力,费劲地要信一郎替他把手腕上沾满血迹的金表,还给一个名叫琉璃子的女人。“琉璃子!琉璃子!”这是青年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信一郎内心十分悲伤,为死者的悲剧命运感叹。他端详着死者留下的金表:表上有一颗亮闪闪的钻石,用金嵌在一把小短剑的柄上。这是一把希腊式短剑,其形状是复仇女神反手拿着短剑。这不可思议的镶嵌让信一郎吃惊,表原来的主人一定是位女性,但那镶嵌却是和女性多么不相称啊!
到东京的第二天,信一郎前去参加青木的葬礼,见到一个20出头的年轻女子。她就是琉璃子。她美丽恬静、气质高雅,是大富翁庄田胜平的遗孀,住在麦鞠町五号街。
为完成青木遗愿,信一郎前去拜访琉璃子。当得知信一郎是青木死时唯一的目击者时,琉璃子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惊慌,直至听完信一郎的全部叙述,才稍稍平静下来,冷淡地拿过表,并告诉信一郎她认识表的主人,会替交还的。信一郎对此感到蹊跷,为揭开表之谜,只得去看尚未来得及扔掉的青木日记。原来青木之死形式上是车祸,思想上却是自杀。他因被人玩弄了感情而觉得极端羞辱,试图用真实的鲜血染红“恋人”送给他的虚伪礼物,去刺激“她”那残存的一点良心。
青木心中的“她”究竟是谁呢?小说开始追述琉璃子的一段遭遇。
琉璃子出身于贵族,是老政治家唐泽男爵的独生女。父亲因反对哥哥搞艺术,父子反目,哥哥被逐出家门,琉璃子与父亲相依为命。在一次音乐会上,她与气宇轩昂的贵族青年杉野直也相识并相爱,二人私订终身。谁想在百万富翁庄田胜平的游园会上,两人痛骂爆发户的话被庄田听到,引起他的极端仇视,决意要对这对恋人进行报复,让他们尝尝“金钱的厉害”。庄田知道琉璃子与杉野都是穷贵族的后裔,决意用钱在他们的父辈身上打开缺口。
卑鄙的庄田派贪财的老杉野去琉璃子家中为自己提亲,遭到唐泽男爵义正辞严的回绝。但庄田仍不肯罢休,又施阴谋买下唐泽男爵的借据,成了唐泽的债权人。而后亲自登门,声称要为自己的白痴儿子说亲,目的是要用在他看来具有魔力的金钱,把琉璃子“买”过去,又遭到痛斥。庄田恼羞成怒,派爪牙对琉璃子父女进行法律威胁。男爵迫于即将到期的巨款压力,走投无路,竟落入庄田设下的陷阱,拍卖了别人寄存的一幅画,受到指控,多年的廉洁与清名毁于一旦,老人经受不住这一打击,想自尽。现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向庄田低头,让他撤回起诉,不向社会公开男爵的违法行径。琉璃子义愤填膺,心中强烈地翻腾着复仇之念。她决定嫁给庄田,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和庄田较量。她要让庄田知道:“金钱的力量不是万能的,在世界上还有叫金钱无能为力的事情。”老男爵万般劝阻,仍无法使琉璃子改变决定。他只好如了女儿的心愿,并送她一支护身短剑。
琉璃子临行之前分别致信杉野父子陈述自己的想法。贪财的老杉野去庄田那里邀功请赏,老庄田高兴得简直飘飘欲仙。但杉野直也却悲恸欲绝,盛怒之下,冲进庄田家,向仇人开枪,不料却误伤庄田的女儿美奈子。善良的美奈子恳请父亲不要报警,直也不禁被初次见面的这位少女的深情厚谊打动。
新闻界对琉璃子的婚事众说纷纭。婚礼那天,琉璃子以新娘姿态出现,但却抱着殊死的决心。老杉野万分愧疚,唐泽男爵心中难以平静,在婚礼上昏倒。新婚之夜,琉璃子借口父亲病危回家探望,摆脱了庄田的纠缠。而后,便根据复仇计划,决意在捍卫贞洁的前提下,对庄田进行欲望摧残,要他明白金钱并不能买到感情。同时利用庄田的白痴儿子胜彦对他的爱慕,将计就计,与胜彦接近,让庄田妒火中烧,备受折磨。庄田遂禁止儿子与琉璃子接近,要琉璃子独自与他住到叶山别墅。琉璃子明白庄田的用心,但她坚信无论陷入何种危险的境地,也要守住洁白之身。一个风雨之夜,琉璃子感到胆怯,感情防线即将崩溃,庄田花言巧语,步步紧逼。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胜彦赶来同庄田扭打一团,争斗中庄田因心脏麻痹猝死。临终前把一双儿女托给琉璃子照管。
琉璃子的仇报了。但涌上心头的并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悲哀。她战胜了庄田,却未能拯救自己。从此,她像变了一个人,烦乱而且焦躁。为同敌人斗争而自身沾染上的毒害,已深深渗入心灵。更恶劣的是,作为庄田名义上的妻子可任意享受的物质上的荣华富贵,不知不觉腐蚀了她,使之兼备残暴的心、处女的新鲜感和新寡的妖艳这样一种美,和衬托这种美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环境,她不时地将此展示在世上所有的男人面前,宛如孔雀展开美丽的羽毛。她的信条是:男人恣意玩弄女性而不受指责,女人也可以玩弄男性!在自家的沙龙里,她被许多男性包围着,不惜施展媚态。这就是信一郎一心要弄明白的琉璃子夫人。
信一郎毕竟是一位法学士,他从青木日记中推断“她”就是琉璃子。令人痛心的是:在琉璃子的众多追求者中,信一郎竟看到青木的弟弟棯。出于对死者的怜悯,信一郎请琉璃子放过棯。琉璃子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劝告,认为棯的生活方针也许就是为了追求她,即便信一郎劝阻,也无济于事。信一郎当即表示:“夫人,为了使青木君的弟弟从你的威胁下解救出来,我准备尽我相当的力量。我认为这是我对死去的青木君的一种神圣的义务。”
庄田死后,其女美奈子同琉璃子生活在一起。一次扫墓时她单相思地爱上一男青年,此人正是青木棯。情窦初开的少女一向不太理会年轻继母的生活方式,但当看到心上人也混在继母的客人圈内,不免对一向倾慕的母亲产生一种近似嫉妒的情感。因当时天气炎热,琉璃子约美奈子到箱根避暑,并邀棯一同前往。路上,琉璃子与棯亲切相处,细声细气地交谈。而美奈子却感到寂寞与苦闷,为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难过,为母亲对棯比对自己还要亲热痛苦。就这样,他们来到箱根,开始了避暑生活。一个夜阑人静的夜晚,美奈子偷听到棯向母亲求婚的话语,她的心碎了。本来她心里像一个春天的花园,充满了阳光、爱情和美,可现在,如同被一场暴风雨刮得乱七八糟,只剩下荒凉、黑暗和悲哀。
琉璃子察觉到美奈子的恋情,感到自己失策了。自己本是为与信一郎赌气才带青木来避暑的,没想到却让最亲近的女儿受到伤害。为了美奈子,她当着姑娘的面拒绝了棯。感到羞辱与愤怒的棯,恰与携妻来厢根的信一郎相遇。棯从信一郎口里得知哥哥死因,对琉璃子的憎恨摧毁了他心目中的爱,摧毁了他心目中的法律的概念。是夜,他持凶器杀死了琉璃子,而后溺水自杀。
琉璃子在弥留之际请美奈子把杉野直也从神户唤到身边,把美奈子托付给她一直信赖深爱着的人。
新闻界把琉璃子贬为“吮吸男人的吸血鬼”,但美奈子却从琉璃子的贴身内衣里找到直也学生时代的照片。她终于理解到母亲的心:母亲被金钱所迫而假结婚的时候,作为美丽的妖妇愚弄云集在她周围的男人的时候,在她的心灵深处还一如既往,保持着对初恋时那个男子的贞洁,正如一颗纯洁的珍珠在闪闪发光。
【作品鉴赏】《珍珠夫人》是菊池宽接受《大阪每日新闻》之托创作的第一部长篇通俗小说,于大正9年6月至12月在《大阪每日新闻》和《东京朝日新闻》上连载。一个普普通通的复仇故事,却转化成一篇独具风韵的艺术作品,在文坛上引起轰动,产生了不同反响的接受效果,以致它自发表之日起,便风靡日本,经久不衰。其关键在于作家巧意安排结构,精心布局谋篇,采用多种灵活手段,恰切地处理好本来事件与情节的关系。
日本的小说自《源氏物语》始,结构多呈直线型模式,即按照时间线索发展来叙述故事,有些卷帙恢宏的巨著,涉及的内容比较广泛,遂采用平行线索并进的形式。时至近代,西方的文学艺术传入日本,日本小说在主体精神与文本建构方面发生了革新,许多作家在文学形式方面进行新的尝试与探索,《珍珠夫人》中就已明显地体现出这种新的变化。它未像传统小说那样按时间推移、日月更替来叙述主人公的遭遇,而是在主人公琉璃子及其生活圈子里的人们之外,安排了一个头脑清醒、目光敏锐、颇富正义感的法学士信一郎,把这个局外人的所见、所思及行动作为契机,推动情节不断向前发展。从而打乱了原有的结构秩序,重新建立起一种新型的小说结构模式。小说开篇写信一郎目睹了青年青木椁之死,并受其委托把一块金表还给一位名叫琉璃子的女性,但琉璃子并不承认是表的真正主人。信一郎只好前去看青木日记,才知道青木被人玩弄了感情,那么他心目中的恋人究竟是谁呢?小说这才以琉璃子为主要描写对象,叙述她的经历。这种推进情节发展的方式,不仅造成情节的跌宕起伏,能够紧紧扣住读者的心弦。同时在欣赏者中也会造成一种出乎意料的主观感受,即所谓“陌生化”效应,读者自然而然地把同情的目光落在青木身上。此特色在琉璃子的经历描写方面也体现得很突出。“提要”已说过:琉璃子为复仇嫁给庄田胜平,为达到复仇目的,她付出了种种牺牲:抛弃了少女的温柔、羞怯、名誉与尊严,忍受着世人的诽谤与流言……终于复仇血耻,但小说却并未以正义战胜邪恶的结局告终,而是体现出在以恶对恶的斗争中,正义的一方也受到戕害。琉璃子本人尽管战胜了敌人,却未能拯救自己,她的身上涂上了一层浓郁的悲剧色彩,其最终命运也是悲剧性的,这又与读者的期冀相反,读者获得的是一种艺术上的满足,但情感上却又有几分缺憾。
正因为人物悲,人们才会哀其不幸;因为人物既悲又美,人们才会多投以目光,施之以爱怜。在作家菊池宽的笔下,琉璃子身上体现出鲜明的时代色彩和顽强的反抗意识,她不像一些传统的日本女性温顺,柔弱,逆来顺受,而是一位知识女性,具有日本历经现代文明才能产生出来的那种“美和神韵”,眸子里“闪着理性的光”,整个脸庞“放射出成熟的文明妇女所特有的高度智能的光”。造化钟神秀,琉璃子的内心世界也极其丰富多彩。她有理想,有抱负,曾想凭自己的智慧与风姿,随所爱之人远涉重洋,到文明国度的社交界披露锋芒,为日本妇女扬眉吐气;她酷爱音乐、文学与艺术,敢于不顾世俗偏见在客厅里挂裸体画,对梅里美作品中的卡门也持一种新的理解;她能以思辨的眼光,理解屠格涅夫作品中的人物及家中的“父子”之争;她热爱生活,忠于爱情,敢于反抗恶势力,追求个性解放。对男人可以肆意玩弄女性,被示作时髦风尚,而女人要是另有所爱就要遭到非难这一偏见极为愤慨,她推崇西方戏剧中“若男人可以为所欲为地玩弄许多女人的话,女人也有权利可以为所欲为地玩弄男人”这句话,与日本历史上那些温柔娴淑、忍耐顺从的女性相对照,琉璃子有其卓越之处。是日本文学史上鲜有的有胆识、有才略,敢于和男人抗衡,追求男女平等和妇女个性解放的突出典型。在近代女性画廊中,也不多见。但琉璃子的反抗有其局限性,正如川端康成所说“琉璃子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妇女有她的不彻底性,有互相矛盾的地方。”她反抗社会的态度是正义的,但方式欠妥,致使她这颗珍珠过早地粉碎了。
作家还借鉴了侦探小说的技巧,某些情节甚至具有某种传奇色彩。对于与芥川龙之介一起以写纯文学作品登上文坛的菊池宽来说,改写通俗小说无疑是她创作上的一个很大的转折。其原因或如他前半生的艰难生活所致,正像他自己在回忆中写道:“登上文坛还不到几年功夫我就写起通俗小说,然而,本来我就不想以写纯文学作品贯穿始终。我写小说是为了生活,我在贫困中长大,虽然我排行第三,但我有责任挽救即将没落的家庭”。“只要能赚钱,我什么都想干。”这对于菊池宽可能是一种幸运,他虽未能像芥川那样始终守住短篇小说领域,却能扬其表现手法之长,又能跳出文学传统的狭窄圈子,致力于文学的社会普及。同时由于他早期进行历史小说创作,使之能用历史的眼光站在时代的高度去分析问题,这样他的作品便不同于一般通俗小说,也不同于私小说。能够以小见大,具有很强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