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燕
【作家简介】佐多稻子(1904— )是日本现当代文坛上著名的无产阶级作家。她原姓佐田,1904年6月1日出生于长崎市,父亲系三菱造船厂的员工,7岁时母亲去世。1915年举家迁居东京。因家境贫寒,小学没毕业就被迫缀学求职谋生,先后当过糖厂童工、饭店招待、针织厂女工和书店店员。1924年曾因婚姻破裂而险些轻生。20年代中期得与中野重治、崛辰雄、芥川龙之介、菊池宽等知名作家结识,并与《驴马》杂志主笔洼川鹤次郎结婚。在中野重治、洼川鹤次郎等人影响下,佐多稻子开始了她的文学生涯,先是用田岛稻子的笔名创作诗歌,紧接着同丈夫一道投身于无产阶级文学运动。1928年,小说处女作《奶糖厂的女童工》获得成功,随后推出的《洛阳餐馆》(1928)、《女工干部的眼泪》(1931)等作品,使其成为著名的无产阶级作家。与此同时,她于1929年加入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同盟,其后曾担任该组织的领导职务并主持编辑《劳动妇女》刊物。1932年参加日共,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坚持左翼文学活动,其间曾经两度被捕入狱,中篇小说《红色》(1936)即反映了作者在这一时期的思想状态。战争期间她曾在政治上一度发生过动摇,走过一段在法西斯势力高压下“转向”的迷途。1945年日本投降后,佐多稻子反省了自己在战时的错误活动,开始探求新的存在价值,重新加入了日本共产党和战后的民主主义文学运动,在与宫本百合子一道致力于争取妇女解放的同时,继续从事文学创作,相继推出了《我的东京地图》(1946—1948)、《虚伪》(1948)、《泡沫的记录》(1948)和《绿色的林荫道》(1951—1952)等作品。后来,在日共的内部斗争中,她曾两次遭到开除,70年代出任过日本妇女民主俱乐部的委员长。50年代以后,她还创作了《齿轮》(1959)、《灰色的午后》(1960)、《溪流》(1963)、《树影》(1970—1972)等长篇力作及短篇小说集《女人的归宿》(1963)。其中《女人的归宿》获得了1963年度的日本妇女文学奖,《树影》则为佐多稻子赢得了1972年度的野间文学奖。
《树影》,文洁若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出版。
【内容提要】战争已经结束三个年头了,长崎的街市依然到处断壁残垣,举目所见,一派荒凉颓败。重建家园的努力并没能从人们的心头驱散战争布下的阴影,心灵上的十字架照旧压得人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艰难归艰难,日子总还得过。27岁的华侨姑娘柳庆子,找到了刚结识不久的画家麻田晋,请他帮助设计改建自家那爿茶馆,正是这次会见,拉开了两人间未来十年亲密交往的序幕。
麻田晋在战时曾遭军方拘押,帮助庆子设计、装修新茶馆,可以视作他战后生活的起点,黑暗时代终于结束了,自己的艺术事业又可以继续进行,今后一定要加倍努力,大展鸿图,在热烈的希冀与因感到压力而不安的矛盾心情下,麻田晋面对着将来的岁月。对于柳庆子来说,则因麻田晋的出现而领悟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感受,在此以前,她还从来没有被男人平等相待过,尤其使她感动的是,麻田晋还特别注意不去触动她那作为侨民所特有的敏感意识。所以,每当提起麻田晋来,庆子总是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真是个好人啊!”
没过多久,挂着“茉莉花”招牌的茶馆开业了,不单麻田,连他的一班朋友也常来光顾,生意还算兴隆。虽然劳累了点,庆子的新生活过得倒也蛮有滋味。
战时被迫关闭的D画展又恢复了。麻田晋为了准备参展作品,需要租用一间画室,庆子便央求一家亲戚腾出了堆放杂物的房子给麻田租用。在这间房子里,麻田完成了他的战后首幅画作——《东山麓景色》。与此同时,他又恢复参加了左派政党的活动。
由于两人的战时经历都不顺遂,言语之间极好沟通,上海这个地方更好像是架在两人心灵上的一座桥梁:七七事变后,庆子的父亲因为华侨的身份而被拘押,闻讯赶回来的哥哥不幸死在了从上海回长畸的途中;麻田晋则因同一位左派朋友一道去了趟上海而坐牢达半年之久。相似的战时经历和共同的思想基础,形成了两人感情上的默契,使他们在各方面都能够赤诚相见,甚至连麻田已有家室这一点,也没在他们之间造成阻隔,两人在一起时依然是那样的笃诚坦然。
怀着对生活的美好期待,庆子顽强地支撑着茶馆而且生意不错,麻田也充满信心地从事绘画活动,在画坛上具有了一定的名声。然而,就在新生活正在步入正轨的当儿,庆子突然周身不适,咳嗽不止,医生诊断是患了肺结核,必须静休两年时间。没多久,麻田身上竟也出现了同样的病状。刚刚树立起来的生活信念遭到了无情的打击,同病相怜的两个人一道就医,互相宽慰,渐渐地,病疼使他们更为亲近,心照不宣地产生了一种旁若无人的气氛。为一种病态的情丝所维系,他二人在那间小小的画室中互吐衷肠,倾诉爱意,感情之波冲击之下,理智再也设不起堤防,像两只互相舔着伤口的动物,他们在期求着通过爱情的冲动来夺回自己的生机,无论民族、国家的阻隔,还是地位、年龄的差异都不复存在了,什么礼教的规矩、道德上的踌躇也全都消散殆尽,空寂了然。29岁的庆子,终于从麻田身上结出了爱情之果。可是,就连幽会时的对话也离不开病情,“咱们都要珍惜生命啊”是两人相爱的基础,正因为这种爱情是病态的,所以才更忠诚、更纯真、更巩固、更深沉,绝无任何私利可言。
两年后,麻田又增加了新的症候——后脑部开始痛疼,而后又波及全身,发作起来连思考都仿佛止息下来。无论怎么治疗,总是不见任何效果。绘画也被迫中断了。
1951年制定的歧视华侨的立法以外力方式冲击着他们那紧紧封闭在小屋里的关系,同时,祖国地位的变化也激励着庆子进行了反抗,致使原本已“日本化”了的思想里的中国人倾向大大加强。在这种华侨意识推动下,庆子开始关心政治,向往北京,积极参加起进步的政治活动来。麻田晋则一方面支持庆子的斗争,一方面教授绘画,恢复参展,两个人都找到了新的生活道路。
战争结束快十年了,可是恶梦仍未过去,潜伏的原子病的发现将恐怖的阴云重又密布在人们的心头。庆子拖着越来越坏的身体投入了反对原子武器,要求禁止核试验的群众运动。在长崎举行的第二届反核世界大会上,庆子回忆起原子弹爆炸时的惨状,看到来自祖国的亲人们,庆子热泪盈眶。可是,无法直接听懂中国代表团的发言,使她有种既聋且哑的感觉。从此以后,她开始学习中文,还决心将来一定要回祖国亲眼看看。
麻田晋手腕上发现了紫斑,后脑处那股冷飕飕的感觉也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这是13年前浇淋黑雨的后遗症状,“快要死了”的预感不时袭上心头,真后悔当年不该到爆炸中心地区去抢救伤者和搬运尸骸。而庆子也是多次到过同一区域的,两人都在那时染上了放射病。
1960年,麻田在参加要求“废除日美安全条约”的示威时因身体太过虚弱而中途退出了游行。不久,他病情急剧恶化,嘴里和下体都大量出血,到了知觉完全丧失的弥留之际,他仍通过嗫嚅的呓语表达着求生的欲望。就在原子弹爆炸纪念日的3天之后,浑身淌血的麻田晋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庆子用她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抚摩着閤上麻田圆睁着的双眼,她仿佛听见麻田在提着这般问题:“凭什么死?”“为了谁而死?”解剖遗体后判定为死于原子病。15年后又一个无辜者被夺去了生命。
麻田去世一周年时,出版了他的纪念画集,看到他的绘画才能在其死后得到确认,庆子终于感到了一些欣慰。在以后的六七年间,除了经常给麻田上坟扫墓,寄托对他的思念以外,庆子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日中友好事业上,她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以其病弱的躯体放射着生命的火花。
1967年秋末一个阴冷的傍晚,庆子结束了43岁的一生。她和麻田晋的坟墓,分别坐落在长崎市区的两端。
【作品鉴赏】《树影》是佐多稻子的长篇小说代表作,其创作从1970至1972年历时达三年之久,是日本战后原爆文学的力作。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在日本文坛上出现了为数众多的以反省历史、揭露内幕、鞭挞战争罪行为内容的文学作品。许多作家或从自身的战争体验和精神感受入手,或从客观的生活认识与理性沉思出发,分别从不同角度审视战争问题——暴露战争的残酷及其造成的巨大破坏,剖析战争对理性的扭曲及其对人类良知的摧残,昭示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精神创伤和心灵痛楚,从而形成了日本文学史上一个独具特色的文学类别——日本战后反战文学,其中最重要的分支当推原爆文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所有参战国中,日本是唯一遭到原子弹轰炸的国家,原子弹造成的巨大破坏和长期的灾难性后果不仅给广岛、长崎两地的幸存者留下了悲苦惨痛的记忆,也对包括作家们在内的全体日本国民留下了长期的心灵创伤。经过战后的痛定思痛过程,不少文学家纷纷通过作品发出反对原子弹的呼声,再现其亲眼目睹的原子弹爆炸惨景,描写原子能辐射病的长期伤害,抒发要求和平、反对战争、反对原子武器的强烈愿望和正义要求,形成了一个以原爆内容为主题的文学势头且历久而不衰。佐多稻子的《树影》在反映原爆问题的作品群中占有显著地位,堪称一块里程碑。
《树影》以原子弹爆炸后的长崎为背景,描写了华侨女性柳庆子和日本艺术家麻田晋两位患上原子能辐射病的战争受害者,在历时15年的病情发展中,伴随着极度的精神恐怖和肉体伤痛而苦苦挣扎着顽强求生,而终于双双被核爆炸后遗症夺去生命的悲惨遭遇,表达了反对战争,谴责使用原子弹罪行的强烈愿望。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共同命运,说明了中日两国人民都是战争的受害者,尤其是“中国拥有核武器,完全是为了自卫和维护和平”这样的论述,高度自觉地在正义的核力量和非正义的核力量之间明确划出一道界线,充分体现了作家进步的政治立场和思想观念。
从创作手法上看,《树影》在继承日本文学善于叙事状物,重视描摹心境的优良传统的同时,扬弃了小说只侧重于记录个人身边生活琐事的局限,极大地拓宽了作品的题材范围和思想深度,作者在描写原子弹爆炸的恐怖局面和残酷后果时,采取的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以高度冷静的态度进行审视和加以描述的,透过原子弹灾害给家庭与爱情生活蒙上的阴影和造成的戕害,给读者留下的不是血淋淋的刺激,也不是无尽的哀伤,而是深沉的思考和有益的启迪。作者突破战争灾难造成的感伤氛围和阴暗格调,从一个独特的角度探讨了经历历史劫难之后人们如何正视现实,怎样树立生存信念和重新安排生活的政治问题。日本著名作家在谈到《树影》时曾作如是说:“这部小说写了政治,才体现了佐多的特点。如果不写政治,那就只剩下悲伤的爱情和对死的抒情了。”作者以现实主义为创作原则,执著地关注现实,直接参与政治斗争,是传统小说在思想内容方面所无法望其项背的。
《树影》抒写的是原爆问题。然而,作者没去抽象孤立地阐发自己对该一问题的立场、观点、认识与思考,而是着眼于人物——原爆阴影笼罩下的活生生的人,着眼于角色的鲜明性格和不断发展变化着的精神世界,从而超越了某些原爆作品单纯表现理念的局限。佐多稻子将其思想凝聚点集中于男女主人公所代表的战后人们生存条件及生活态度的变化方面,着力突出了原爆带给人们的深重灾难之惨烈和人们面对灾难挣扎着求取生存权力之顽强这两种异质力量的交叉互渗和双向变奏,以女性手笔特有的敏感和细腻鞭挞战争,声讨罪恶,成功地完成了人道主义的主题抉择。
小说还有个突出的特点是具有鲜明的色彩变化和色温反差。作品行文先后展示了麻田晋在其20年绘画生涯的不同阶段创作的10来幅油画作品,这些画作的用色呈现出从暖到冷、由浓向淡的变化。在麻田晋战后初期重返D画展的参展作《东山麓景色》中,以褐色作背景,蓝天下一片绿树红房,色彩分布浓淡相宜,冷暖色调相得宜彰,格调明快纤细。而在后续出现的画作中,色彩渐次由褐、茶、黄等偏暖调性向绿、蓝、青、灰等冷色偏移,作品风格也逐步从柔和明快转为沉郁苍凉,到了绝笔之作《树骨》,画布仅抹上了灰、白两色,色彩的淡化显示了画家生命活力的衰竭。将人物的命运轨迹与画作的色彩趋向同步摹描,在鲜明的视觉效果中凸现作品的内容走势,从而大大强化了小说的形象性和生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