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生《徒然草》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作者: 潘金生

【作家简介】兼好法师(1283?—1353?)是日本镰仓时代后期著名的随笔作家。他本姓卜部(日本古代司掌占卜氏族),俗名兼好。因居住吉田神社,又名吉田兼好。出家后改“兼好”为音读(kenkoo),通称兼好法师。兼好出家前后,镰仓幕府(1192—1333)已逐渐衰落,京都朝廷方面已分裂为“两统”(指大觉寺统和持明院统),交替继承皇位。后随幕府对朝廷干预日益加剧,后醍醐天皇(1288—1339)在先后两次“讨幕”失败后又于弘元3年(1333)联合足利尊氏(1305—1352)等将幕府推翻,翌年建立新政,但又因足利尊氏的背叛,历史遂进入动乱的南北朝时代(1336—1392)。这一“公(朝廷)武(幕府)”纷争,内战不休的时代,给兼好的人生、思想和创作以极大的影响。卜部家世代为朝廷的神祇官,似从兼好祖父此代起脱离神职,作为末流贵族仕于朝廷。其父和次兄均在朝为官,长兄为神道大家——大僧正慈遍。兼好自幼受到这一家庭的熏陶,加之成人后又供职朝廷,故不仅通晓神道、佛教、儒教和老庄,对王朝文化、汉学以及音乐、游戏等艺能都有很高修养。他初为堀川家的家司;20岁左右仕于后二条天皇(1285—1308),官居六位藏人,6年后晋升为左兵卫佐。其间也曾与皇室及众多公卿贵族交游。约30岁时出家,初隐居在比叡山的修学院和横川,后又远涉木曾、伊贺,二下关东,后于京西仁和寺附近的双之冈终其一生。晚年,仅知其校勘古典名著《源氏物语》、歌论集《八云御抄》和参加著名歌人为定府的歌会等;还与为他所厌恶的武家——足利幕府的权贵足利直义、高师直交往。这正反映了兼好在时代影响下产生的性格矛盾。

关于他的著名随笔集《徒然草》的成书年月,历来各说不一,但桔纯一之说——“桔说”多为学者所承认。他根据《徒然草》中出现的四天皇的称号和官职名进行周密的考证,认定此书完成于元德2年(1330)末至弘元元年(1331)秋的近一年间。此时正是南北朝动乱的前夕、镰仓末期风云突变之际。

兼好之名,多以《徒然草》一书为人知晓。其实他也是一个著名歌人。在朝期间,其歌才已深得公卿们的赏识;出家后曾作为二条派歌人应邀出席邦良亲王的歌会。他与顿阿、庆云、争弁等三歌僧并称为“和歌四天王”。在《千载集》等“敕撰和歌集”中收其和歌16首;另有《兼好法师自撰家集》。

关于兼好出家动机诸说不一,但多认为虽有个人心绪、佛教和归隐之风盛行等因素的影响,但其根本原因是由于武士政权日益强大,自己所依附的贵族社会日趋没落,加之公家内部分裂,兼好为之深感人世无常,世道不古,约于后二条天皇去世不久便离宫出家,遂摆脱俗世和身分等级的束缚,寻得一种自由的求道者的隐居生活。此说多为世人所接受。

《日本古代随笔集》,清少纳言,吉田兼好著,周作人、王以铸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

【作品节选】随笔集《徒然草》,由序和234段长短不等的文章构成。其创作动机正如“序”中所说,终日枯坐案前,无所事事,为排遣长日之无聊,随思绪所至而漫然写之,故多零星片断的感想。以下仅录《徒然草》中论及无常观的第74段和若干段中的片断:

第7段

无常野之朝露永无消融之时,鸟部山之青烟也无飘散之日。人若如此,永留于世,人生岂有情趣可言。唯此世之无常,始有无上之妙趣。

综观凡有生命者,唯人之寿命最为长久。蜉蝣朝生夕死,夏蝉不知春秋。与此相比,人若安闲度日,即使一年亦觉悠然而久长。如贪心不足,纵过千年也短如一夜之梦幻。于此不可久住之世,迎得衰老丑陋之相,又有何益?寿则多辱。人至多不足四十而死最为适宜。……

第74段

人如蚁集聚,走南北,奔东西。其间有贵有贱,有老有少;既有所去之处,又有归去之家。彼等夕寝朝起,所营何事?无非贪生求利,无止无休。

养我身以期何事?可期者唯老和死而已。其来势甚速,刹那间也不停留。人待老、死到来之间,有何乐趣可言。惑者并不畏惧,因其沉溺于名利而不顾死之将至,愚者为之生悲,因其唯思常住而不明变化之理。

第108段

……修道者可不惜遥远之未来,应珍惜当前虚度之瞬息。……一日之间,饮食、便通、睡眠、言语、行走等不得已费去甚多时间。于时光所余无几之间,不仅做无益之事、言无益之语、思无益之事,消磨时光,而且日积月深,长此虚度,遂终其一生。可谓愚不可及。

谢灵运曾笔录《法华经》之译文,但常怀功名利禄之心,故慧远拒其入“白莲”。即便短暂之间,若无珍惜寸阴之心,此时与死人无异。如问及何须珍惜寸阴?可于内无俗念,外无俗事之境,欲无为度日者,则无为度之;欲修行佛道者,则潜心修行。

第155段

……此等人生真正大事“生、住、异、灭”之转变,犹如四溢之河水势猛流急,瞬息不停,滚滚向前。……

四季,并非春去而夏至,夏终而秋临。春时已生夏气;入夏秋已相通,秋即转寒。……因迎新生之气已待于下,故交替之时序甚速。而生、老、病、死之转化又远胜于自然。四季尚循一定时序,人之死却不循时序而至。死,未必来之于前,不意中已迫近身后。人皆知终有一死,但以为距之尚远。然于不意中,死忽而降临,恰如退潮后之沙滩,看去甚远,但潮水忽从海边涌上,顷刻满滩。

(上录均据日本古典文学大系30《方丈记·徒然草》译出)

【作品鉴赏】《徒然草》的内容可谓丰富多彩,涉及面也很广,一般将其分为处世训、考证、掌故论、趣味论,其他等五部分;文中对求道、隐居、文学、教育、交友、修身、女性、音乐、居住、自然、饮食、奇闻、逸事等均有论述,贯穿其中的思想则是佛教的无常观(这种无常观又往往与推崇王朝文化的尚古情趣,主张无为自然的道家思想、宣扬仁慈的儒家思想有机地融为一体,浸透在字里行间)。但不可讳言,书中也存在许多自相矛盾和难以自圆之说(如对女性和子女等),这正是作为隐者的兼好仍保留不少俗念,不能保持完整性格的反映。尽管如此,书中不少段落立意新颖,颇有见地;也有许多论述富有哲理,耐人寻味,加之言简意赅,长短适中,故早在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7)已有“日本论语”之美称。直至今日,日本稍有文化素养者均视其为“修身读本”,爱不释手。中国著名文学家郁达夫在1936年选译《徒然草》的“后记”(《郁达夫译文集》)中也盛赞此书,认为它在日本古代文学中是“最普遍传诵此书,比之四子书在中国,有过之无不及”,又说其思路清晰,见地周到,“真不愧一部足以代表东方固有思想的哲学书”。确实,《徒然草》不仅是日本中世特有的“隐者文学”的代表作,也是了解和研究日本文化的小百科全书。

诚如前文所述,兼好作为一个博学多才的末流贵族的大知识分子,尽管申斥武士行为“远人伦,近禽兽”(80段),感叹“万事唯古昔慕,当代事似觉日趋卑俗”(22段),但面对这日益强大的武士阶级及其政权,不禁感到忧虑和不安。也就是说,这一不可抗拒的严酷事实,不允许他长期留恋于那一去不复返的贵族社会。他要在这乱世中生活下去,必须正视和顺从眼前的现实,为“存命于世”做出合理的顺应时势的解释,从而摆脱死的不安,赢得“静而不乱的临终”。于是,他不得不大胆地否定“末法之世”的寂灭的无常观,积极地肯定人生,提倡在有限的、生灭无常的现世,享受存命之乐。这与镰仓初只为逃避现实而唯求来世的鸭长明(1153—1216)的哀叹式的无常观形成鲜明的对比,故而深得世人,尤其是注重现世享乐的近世町人(商人)的共鸣。这也是本书久传不衰的一个主要原因吧。

兼好在文中提出人生在世,可期者唯有老和死二者而已;而且来势迅速,远胜于遵循一定时序的四季,于无意中迎来临终。人生正因生灭无常,更应爱“生”,焉能不每日享受存命之乐趣。但世人不知享受存命之乐,不解人生之情趣。或者终日东奔西走,追逐名利,甚至不顾身危而贪图“生”外之乐,忘却死期临近。愚者唯思长留于世,动辄为之悲泣不已。这都因不明“变化之理”。佛教认为,宇宙间任何现象都是无常的,无时无刻都处于变化之中。即便一刹那间也都具有生、住、异、灭四相,无永恒的存在。因而,人应于存命之际,超越“生死之相”,认真而执著地享受“生”之欢乐。

兼好还提出人生正因无常,临终之时瞬息即至,所以必须珍惜寸阴,切不可白白地消磨时光,虚度一生。这对求道者来讲更是如此,人生短暂,求道时间不长,因而即使不易为人觉察的瞬间也应用于求道修行,否则“此时与死人无异”。他还举例劝说不能像笔录《法华经》译文的中国人谢灵运(385—433)那样,“常怀功名利禄之心”,结果被慧远(东晋高僧)拒之于“白莲”门外。自古来真正求道者断却一切俗念,珍惜寸阴,“欲无为度日者,则无为度之,欲修行佛道者,则潜心修行”。兼好把珍惜寸阴与闲居、求道紧紧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夕寝朝起”,无止无休地“贪生求利”。

兼好还强调“生”与“灭”的辩证之理,赋于“无常观”以新的意义。他认为,若久住人世,迎得的是“衰老丑陋之相,又有何益?”或欲念日深,唯思子孙荣达。因而主张:人生正因无常,“始有无上之妙趣”。这种无常观思想,可以说是兼好的一种审美观念。对此,如他在19段中,通过对季节转换及其风物的精细的动态描写,形象地表述了这一点——唯有自然不断变化,才能给人以四季不同的富有情趣的美的感受。

本书的成功还有赖于它那优美的表现形式,即除其体裁多样,用字简练和善用技巧(如对句、比喻、缘语、问答、列叙等)等特点外,在文体使用上更是匠心独运,根据内容采用不同的文体。一般讲,描写尚古趣味,自然风物时使用典雅流丽的“和文体”(属平安朝假名文系统的文体);阐释处世哲学、佛道教义时则用刚劲有力的“和汉混用文体”。两者在书中各显特色,相得益彰。长期来,《徒然草》以其丰富的思想内容和完美的表现形式,与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和鸭长明的《方丈记》并称为“三大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