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文淑慧任光
高尔基
懒洋洋地在岸边叹气的大海在浴着淡青色月光的远方静静地睡着了。在那儿柔和的、银白色的海跟南方的蓝色天空融在一块儿,沉沉地睡去了,海面反映出羽毛形云片的透明的织绵,那些云片也是不动的,而且隐隐约约地露出来金色星星的光纹。天空仿佛越来越低地朝海面俯下来,它好象想听清楚那些不知道休息的波浪瞌睡昏昏地爬上岸的时候,喃喃地在讲些什么。
山上长满了给东北风吹折成奇形怪状的树木,这些山把它们峻峭的山峰高高地耸在它们头上那一片荒凉的蓝空中,在那儿它们的锋利、粗糙的轮廓给包裹在南方夜间的温暖、柔和的黑暗里,变成浑圆的了。
高山在严肃地沉思。它们把黑影投在带绿色的重重浪头上,紧紧地罩住了浪头,好象想制止波浪的这种唯一的动作,想静息水波的不绝的拍溅声和浪花的叹息,——这一切声音打破了四周神秘的静寂,在这四周除了这一片静寂以外,还弥漫着这个时候还隐在山峰后面的明月的淡青色的银光。
“阿一阿拉—阿赫—阿—阿克巴尔!……”纳迪尔一拉吉姆—奥格雷轻轻地叹口气说,他是克里米亚的老牧羊人,高个子白头发,皮肤给南方的太阳烤黑了,是一个聪明的干瘦老头子。
他和我两个躺在一块跟亲族的山隔断了的大岩山旁边的沙滩上,这块大岩石身上长满了青苔,现在给罩在阴影里,——这是一块忧愁的、阴郁的岩石。波浪把泥沙和海藻不断地投在岩石朝海的那一面,岩石上挂满了这些东西,就好象给拴在这个把海跟山隔开了的狭长沙滩上一样。我们营火的火光照亮了岩石朝山的这一面,火光在颤抖,影子在布满深的裂艰的古老岩石上面跑。
拉吉姆跟我正在用我们刚才捉到的鱼做汤;我们两个人都有这样的一种心境:好象什么东西都是透明的、有灵魂的、可以让人了解透彻的,而且我们的心非常纯洁,非常轻松,除了思索以外,就再没有任何的欲望了。
海亲热地拍着岸,波浪的声音是那样亲切,好象在要求我们准许它们在营火旁边取暖似的。偶尔在水声的大和音中间响起来一种更高、更顽皮的调子—这就是快爬到我们跟前来的一个胆子更大的波浪。
拉吉姆胸膛朝下地伏在沙滩上,头朝着海,两只胳膊肘支着身子,头搁在手掌心上,沉思地望着阴暗的远方。那顶毛茸茸的羊皮帽子已经滑到他的后脑袋上了,一阵凉风从海上吹来,吹到他那布满细皱纹的高高的前额上。他开始谈起哲理来,并不管我是不是在听他,好象他在跟海讲话一样:
“忠诚地信奉上帝的人要进天国。可是不信奉上帝、不信奉先知的人怎样呢?也许他——就在这个浪花里面……说不定水上这些银色点子就是他……谁知道呢?”
阴暗的、摇荡得厉害的海亮起来了,海面上这儿那儿出现了随便射下来的月光。月亮从毛耸耸的山峰后面出来了,现在慢悠悠地把它的光辉倾注在海上(海正轻轻叹着气起来迎接它),倾注在我们旁边的岩石上。
“拉吉姆!……讲个故事吧……”我向老头子央求道。
“为什么要讲?”拉吉姆问道,他并不掉过头来看我。
“是啊!我喜欢你的故事。”
“我已经把所有的故事全讲给你听了……我再也没有了……”他愿意我央求他讲,我就求他。
“你愿意听的话,我就给你讲个歌子吧!”拉吉姆同意了。
我愿意听他的古老的歌子,他极力保持歌子的独特的旋律,就用一种沉郁的吟诵调讲起来。
1
“黄颌蛇爬在高高的山上,它躺在潮湿的峡谷里,盘起身子望着下面的海。
“太阳照在高高的天上,山把热气吹上天,山下海浪在拍打岩石……
“山泉穿过黑暗和喷雾的中间沿着峡谷朝着海飞奔,一路上冲打石子,发出雷鸣的声音……
“山泉满身白色浪花,它又白又有劲,切开了山,带着怒吼地落进海里去。
“突然在蛇盘着的峡谷里,从天上落下来一只苍鹰,它胸口受伤,翅膀带血……
“鹰短短地叫一声,就落到地上来,带着无可奈何的愤怒,拿胸膛去撞坚硬的岩石……
“蛇大吃一惊,连忙逃开了,可是它马上就知道这只鸟只能够活两三分钟……
“蛇爬到受伤的鸟跟前,对着鸟的耳朵发出咝咝的声音:
“‘怎么,要死吗?’
“‘对,我要死了。’鹰长叹一声,回答道。‘我痛快地活过了!……我懂得幸福!……我也勇敢地战斗过!……我看见过天空……你绝不会离得这么近地看到天空!……唉,你这个可怜虫!’
“‘哼,天空是什么东西?——一个空空的地方……我怎么能爬到那儿去呢?我这儿就很好……又暖和,又潮湿!’
“蛇这样回答爱自由的鸟,可是它却在心里暗笑鹰的这些梦话。
“它这样想着:‘不论飞也好,爬也好,结局只有一个:大家都要躺在地里,大家都要变做尘土……’
“可是这只英勇的鹰突然抖了抖翅膀,稍微抬起身子,看了看峡谷。
“水从灰色岩石缝中渗出来,阴暗的峡谷里非常气闷,而且散布着腐朽的气味。
“鹰聚起全身的力气,悲哀地、痛苦地叫:
“‘啊,只要我再升到天空去一次!……我要拿仇敌……来堵我胸膛的伤口……拿它来止我的血……啊,战斗的幸福!……’
“蛇在想:‘它既然这样痛苦的呻吟,那么在天空生活一定非常愉快!……’
“它就给这只爱自由的鸟出主意:‘你就爬到峡谷边儿上,跳下去。你的翅膀也许会托起你来,那么你还可以痛快地活一会儿。’
“鹰浑身发颤,骄傲地大叫一声,用爪子抓住岩山上的粘泥,走到了悬崖的边缘。
“鹰到了那儿,就展开翅膀,深深吸了一口气,两只眼睛发光——滚下去了。
“它象石头一样在岩石上滚着滑下去,很快地就落到下面,翅膀折断,羽毛散失……
“山泉的激浪捉住它,洗去它身上的血迹,用浪花包着它,带它到海里去。
“海浪发出悲痛的吼声撞击岩石……在无边的海面上不见了鸟的尸首……
2
“黄颌蛇躺在峡谷里,好久都在想鸟的死亡和鸟对天空的热情。
“它一直望着远方,那个永远用幸福的梦想来安慰眼睛的远方。
“这只死鹰,它在无底无边的虚空里看见了什么呢?为什么象它这一类的鸟临死还要拿它们那种对于在天空飞翔的热爱来折磨灵魂呢?它们在那儿明白了什么呢?其实我只要飞上天空去,哪怕一会儿也好,我就会全知道的。’
“它说了就做了。它把身子卷成一个圈,往空中一跳,它象一根细带子在日光里闪亮了一下。
“生成爬行的东西不会飞!……它忘记了这一层,跌在岩石上面了。可是它并没有死,反倒大声笑起来了……
“‘原来这就是在天空飞翔的妙处!这也就是跌下去的妙处啊!……这些可笑的呆鸟!它们不懂得土地,在土地上感到不舒服,只想高高地飞上天空,生活在炎热的虚空里。那儿只有空虚。那儿光多得很,可是没有吃的东西,也没有托住活的身体的东西。为什么要骄傲呢?为什么要责备呢?为什么拿骄傲来掩饰它们自己那种疯狂的欲望,拿责备掩饰它们自己对生活的毫无办法呢?可笑的呆鸟!……它们讲的话现在再也骗不到我了!我自己全明白了!我——看见过天空了……我飞到天上去过,我探测过天空,也知道跌下去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我并没有跌死,我只有更加相信我自己。让那些不能爱土地的东西就靠幻想活下去吧。我认识真理。我绝不相信它们的号召。我是从土地生出来的,我就依靠土地生活。’
“蛇洋洋得意地盘在石头上面。
“海面充满灿烂的阳光在闪烁,波浪凶猛地打击着海岸。
“在它们那种狮吼一样的啸声中响起了雷鸣似的赞美骄傲的鸟的歌声,海浪打得岩石发抖,庄严、可怕的歌声使得天空颤栗:
“我们歌颂这种勇士的疯狂!
“勇士的疯狂就是人生的智慧!啊,勇敢的鹰啊!你在跟仇敌战斗中流了血……可是将来有一天——你那一点一滴的热血会象火花一样,在人生的黑暗中燃烧起来,在许多勇敢的心里燃起对自由、对光明的狂热的渴望!
“你固然死了!……可是在勇敢、坚强的人的歌声中你永远是一个活的榜样,一个追求自由、追求光明的骄傲的号召!
“我们歌颂勇士的疯狂!……
……远处乳白色的海面静下来了,海浪哼着唱歌的调子在拍打沙滩,我望着远处的海面不作声。水上,月光的银色点子越来越多了……我们的水壶轻轻地沸腾起来。
一个浪顽皮地跳上了岸,带着无礼的闹声朝拉吉姆的头爬过来。
“你到哪儿去?……退回去!”拉吉姆朝着浪挥一下手,浪恭顺地退回海里去了。
我并不觉得拉吉姆把波浪当作人一样看待的举动可笑或者可怕。我们四周的一切都显得十分有生气、温柔、亲切。海非常平静,是一种带着威严的意味的平静,使人觉得海吹到山上(在那儿白天的炎热还没有退尽)去的新鲜气息中有许多强大的、含蓄的力量。深蓝色天空中,星星的金色花纹透露出来让人甜蜜地期待着某一种启示的、使灵魂迷醉的、庄严的消息。
一切都在打瞌睡,不过这是一种紧张的、容易醒的瞌睡,好象在下一秒钟一切都会惊醒起来,共同发出一种异常好听的音调的极和谐的和音。这些音调会讲些关于世界的秘密的故事,会使人的智慧了解这些秘密,然后就象扑灭鬼火似地弄灭人的智慧,把灵魂高高地带到深蓝色的深渊里去,在那儿星星的闪烁的花纹会奏起启示的仙乐来迎接灵魂……
(巴金 译)
《鹰之歌》是老牧羊人拉吉姆讲述的一个寓言故事。故事采取全相影射比喻,塑造了鹰和蛇两个相对立的艺术形象,寄寓了一种庄严而深邃的人生哲理。
作者在两个形象的对比中,通过鹰和蛇的不同生活环境、生活经历、不同的追求和对生死的不同理解,热烈地讴歌了鹰向往自由、渴望战斗的积极进取精神,无情地贬斥了蛇苟且偷生、委琐卑下的灵魂。鹰的生命,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充满着与黑暗拚搏的狂热。当它在战斗中负伤坠落,一息尚存的时候,还要为自由进行最后的冲刺。这为自由而殉身的不屈的“勇士”,以其崇高而悲壮的进取行为,感人肺腑,催人奋发。
鹰的结局,具有浓重的悲剧情调,它曲折地反映了这样的一个历史现实,就是当人类的正义的、进步的力量,在推动社会前进的实践过程中必然要付出沉重的历史代价。这是高尔基在革命斗争的艰苦环境中,对前仆后继的革命战士不怕牺牲精神的高度的艺术概括。正是这些战士们的血,“象火花一样在人生的黑暗中燃烧起来,在许多勇敢的心里燃起对自由、对光明的渴望!”这就是悲剧的巨大的感召力量。
黄颌蛇,是俄国社会中小市民习气和市侩主义的形象化,它永远体验不到鹰为了自由,与敌人搏击长空的幸福,而只能安分守己地蜷缩在潮湿的峡谷。它的卑微可怜的形象,更衬托出鹰的不可屈侮的品格的崇高。
《鹰之歌》是高尔基借用民间传说中鹰的形象,赋予了它革命浪漫主义的内容而写成的。在这种具有民间文学特色的寓言故事中,高尔基把故事讲述人作为补充形象带进了自己的作品,使故事洋溢着浓郁的俄罗斯的乡土气息。《鹰之歌》中,老牧羊人在讲述故事的前后,作者通过“我”的视觉、听觉,描绘了大海、月光、山峦等自然景物的情态、色彩、声响,创造了一个肃穆、庄严、深远的意境,为故事渲染了沉郁、悲壮的气氛。
《鹰之歌》写于1895年,是高尔基的早期作品。它虽然反映的是当时人民群众的革命情绪、思想和愿望,但对于勇敢的战士,它却成为超越时空的精神力量。1944年,在同法西斯匪徒搏斗中壮烈牺牲的苏联英雄库兹聂卓夫,在留给指挥部的遗书中就引有《鹰之歌》的句子:
你固然死了!……可是在勇敢、坚强的人的歌声中,你永远是一个活的榜样,一个追求自由、追求光明的骄傲的号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