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如法
郭沫若
鹭鸶是一首精巧的诗。
色素的配合,身段的大小,一切都很适宜。
白鹤太大而嫌生硬,可不用说,即如粉红的朱鹭或粉色的苍鹭,也觉得大了一些,而且太不寻常了。
然而鹭鸶却因为它的常见,而被人忘却它的美。
那雪白的蓑毛,那全身的流线形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
在清水田里时有一只两只站着钓鱼,整个的田便成了一幅嵌在琉璃框里的画面。田的大小好象有心人为鹭鸶设计出的镜匣。
晴天的清晨,每每看见它孤独地站立在小树的绝顶,看来象不是安稳,而它却很悠然。这是别的鸟很难表现的一种嗜好。人们说它是在望哨,可它真是在望哨吗?
黄昏的空中偶见鹭鸶的低飞,更是乡居生活中的一种恩惠。那是清澄的形象化,而且具有了生命了。
或许有人会感着美中的不足,鹭鸶不会唱歌。但是鹭鸶的本身不就是一首很优美的歌吗?——不,歌未免太铿锵了。
鹭鸶实在是一首诗,一首韵在骨子里的散文的诗。
1942年10月31日
这是郭沫若的心曲,一首优美的田园曲。
诗人的心泉自由地流淌,毫无雕琢之痕迹,却又一切合乎法度。节奏舒缓流畅,韵律柔和恬适,结构整齐匀称,语言雅致隽永。一切都好似不经意,顺手写来;一切又都好似作过精心安排,巧夺天工。这需要有天赋,需要有对生活的真情实感,需要有丰富厚实的文学修养。
开头说:“鹭鸶是一首精巧的诗。”结尾说:“鹭鸶实在是一首诗,一首韵在骨子里的散文的诗。”这是使用对应(或呼应)手法,但倘若进一步深究:这开头与结尾的句子能互换位置吗?答案当然是不能的。开头与结尾都说鹭鸶是一首诗,但强调点不同。开头强调“精巧”,便于引出诗句,从形写起,逐步深入。结尾强调“韵在骨子里”,起画龙点睛的作用。所以,绝对不能对换位置。郭沫若的这首散文诗,也象鹭鸶一样很精巧。郭沫若仅用古赋词句,我则稍加变通:这首散文诗也是增之一分嫌长,减之一分嫌短,改之一忽(小数名,十微为一忽)则陋,移之一忽则乱。
真是“一切都很适宜”。语言整齐而富有变化(如全篇参差不齐的句子中,插入四个“那”字句、四个“……之……则……”句),描写精当而富有层次(如先形后神;写“一切都很适宜”,用对照法;写其美则用铺排法;写其韵则用背景衬托法)。
我想,郭沫若的这首散文诗之所以能写得如此自然,朴实,优美,隽永,就因为他从心底里衷心赞美这个田园的精灵——鹭鸶。田园本身不就是如此“精巧”和“韵在骨子里”了吗?
是的,“常见”的东西,最容易“被人忘却它的美”了。然而,常见事物中的美才更隽永,更有韵味,更富生活气息,因为它是属于人民大众的。“那雪白的蓑毛,那全身的流线形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正是美的典型,美的极致。如此美丽的鹭鸶,以青水田为背景,那简直就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合一了。鹭鸶的形态美,神韵也美。清晨在小树绝顶上的独立,显示出它豁达悠然的绝美神态。黄昏在空中的低飞,则是活生生的清澄境界的象征,使人有不虚妄乡居生活之叹。
也许有人会问:1942年正是国际国内形势最严峻的时刻,诗人为何有闲情逸志歌吟鹭鸶,歌吟田园风光,歌吟乡居生活?其实,我们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联系当时郭沫若的一系列作品,就不难理解:正是因为诗人看够了统治集团的腐朽罪恶,城市的喧嚣龌龊,他才到寻常生活中去发现美,到田园风光中去发掘美,到普通劳动者的乡居生活中去发扬和赞颂美。这里的鹭鸶颂与《屈原》剧中的桔颂,在精神上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