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底鸟的赞颂》鉴赏

作者: 曹增渝

俞平伯

迷惑是与“生”俱生的,也是“生”底最初或最后的正义了。人间所有的光,的花,的爱,都依附在这迷惑底根苗上。因为真到觉醒底降临,“生”底好梦便轻云薄烟似的飞散了。幸而有“生”的一日,觉醒是永不会来的,于是光明底圈儿,才照耀在这雾漫了的大地。

觉醒底脸,永不被我们认识的。凡高唱觉醒了的朋友们,都是些两重迷惑者罢!实在是的!我也是哩。我们是觉醒底陌生人,所以很容易地去追求那“不可知”了。就是这样的了!我为人生,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花自然地会开的,水自然地会流的,鸟自然地会飞鸣的,……说他们是愿意如此,果然,谁都不知道是呢,不是?若说他们是应该如此,恐怕也无非是盲想罢了,人底活动底意义,即在“不知道”与盲想之间。然而活动底源泉,却又和人生永远相始终。我为人生,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我被驱迫着去吃食物,我被驱迫着去寻配偶,我被驱迫着去作生活底挣扎。我被驱迫着去求知识,情感底安慰,我被迫于一切而去寻求那一切,不容我停留,不容我后退,只催促我去向黑漆漆的一个无底洞,里边充满着空虚,烦闷与无意义。这是所谓死底故乡,是吾人灵肉两之所将埋葬。

但“生”底流中的一个浮鸥,知道什么呢,只高高地唱人间自由的歌,欢笑地唱了,悲哀地也唱了;仿佛唱的是:“自由的我们本来自由的,应当到自由的乌托邦里去。”他们却不知道人生仅仅是这样的!知道原是枉然,何如不知道呢!我为人生,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人生本来不必求什么解脱,因为解脱是一个好好的梦。无论怎么样,一切的企图,临了来只剩下一张薄薄的悲哀的纸”。这是觉醒底回音了!是吗?谁能信这两重以上迷惑者底话,又谁能不信呢?我为人生,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神底永生”,“种族底绵延”,对于狭小底我有什么意义?“死了,完了!”说是常识,不妨说是真理好了。那些哲学者底,宗教家底,生物学者底话,都是哄孩子们的糖果而已!自然,谁都愿意去尝一尝;但细嚼之后,果然是很甜吗?回味也是甜的吗?他们不耐去细嚼,便一口咽下了,都说:“甜得很呢!”我未免觉得他们有些鲁莽的气息。只是为人生,我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蚕只吐丝,蜂只酿蜜,鸟只营巢,兽只打窟,蚂蚁底脚去爬高山,老鼠底嘴去偷油吃;茫昧底众生哟,无目地寻觅哟,可知道有了结的时候吗?不知道已可怜了;我们茫昧在知道了以后,更又将如何辩解呢?虽然,我为人生,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急流中的一个波,自然没有回旋之地,也不见得有依恋之心;只是说他有流荡的责任,波如会说话的,却断断乎不能承认,人生仿佛急流中的一个波哟,偏要时时去问明他底责任是什么。真真是个傻子,远远不如微波了!然而我为人生,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最可怜的,是寻求真理者回来的时候。穿着鞋子出去,回来时鞋子破了,赤着一只脚出去,回来时脚心穿了,点着灯笼出去,回来时灯笼灭了;跟着太阳、月亮、星星们出去,都被他们拉下了,回来时撑着一枝明杖,上面深深刻着“失望”底字样。这就是他毕生辛勤底唯一且最后的报酬了。他不梦在怀中搂抱着去呜呜地啜泣,怕将来人们听见这般颓废的声音,所以不能号啕啊!后来他自己葬于泪底波涛中,明杖飘也似的飘,“失望”底字迹却格外清楚了。

他知道人间满了虚伪,真理决不能和他同在的;只是不忍在人间以外去寻求什么;即使人间以外有什么可以寻求的。他也知道将来带回来的无非是失望;但觉得这是他底仅有的道路,不能再有所选择的。即到后来独自啜泣的时光,生命随泪一起倾泻了,也决没有丝毫的悔心。他底一生,只知道径行心之所安,宁可跟随众生一起迷失了路途,不愿意问“生”底究竟是什么。我为人生,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他岂不知沉沦是可怕的?他岂不知挣扎是可怜的?他岂不知人生底意义是空虚的?他岂不知真理是不可求的?他岂不爱撷取那社会之花,沉醉那青春之酒?他只不忍孤零零的获救,反觉得泥涂是他底故乡。

虽有群仙招魂而歌呢。“吾心归来呀,从人间,归来!”这样地慷慨而凄怆,亦不足以动摇他灰色的心底毫末。他只默默地申诉:“求你们埋葬了我底灵魂罢!我决不再归来了!”

于是他们怆然地高举,觉得这样地遗失了一个朋友,在狭小,虚伪,污浊的世间,实在太不值得了!但我为人生,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无论怎样的生活,都暂且忍耐着罢。只是没有意义的生活,也让我们一例地去忍耐着,这真是太酷虐了。红着脸去怒啊,垂着泪去哭啊,伸着气去叹啊,或者,张着大嘴哭一场啊。反正,一样而又一样的,都归于无意义。因一切归于无意义,所赐给的,虽极人世间底酷虐,我们想要不忍耐而不可得了。

既没有勇气去沉沦,又没有勇气去自杀,只得微微的吟,或高高的唱那“努力于光明”的歌。明知道这是一杯甜甘醇美的,红色的酒,专给弱者们去喝的,我竟含羞忍辱地把他咽下了!

柔软的哀鸣,可怜是当然,可耻是不消说的,但我们仅仅只会歌唱这一个调子。我为人生,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十一

以生命换给我们底衣食,自然底力做我们底奴才,自然底景光供给我们底陶醉,兄弟姊妹底悲欢,使我们底心琴为之振荡,……在路上的,谁不祝福吾底生命美丽而又高伟?

所不可堪的,生底形貌底丰饶,繁复,渐渐形成意义底空虚。光荣的表现,一有了悲哀的心,还值什么呢!现代人底苦闷,现代人知道罢哩。在不能回步的路途上,我为人生,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十二

鸟永远不知道空气是什么,鱼永远不知道水是什么;因为——鸟毕生在空气中翱翔,鱼毕生在水中去游泳。众生底茫昧,即为着不能外乎众生之故。生是茫昧底根源哟!

众生之一的人生,“觉醒”当然是个梦了。但在梦中时,又怎么能分辨什么是梦呢?也想是为这个缘故,觉醒了的调子在人间,时常唱得这么高高的。

最可爱的是知道哟,最靠不住的也是知道哟!自知呢,更可爱了,更靠不住了。我们既承认他是□种绮语,又热烈地去希望□□图他底实现,更又要诅咒那失望的悲哀。上帝对于他爱子底骄傲,也着实为难了。他觉得这孩子实在太淘气了。他留下机会给他们,以外便都不管了。他也只有一条路哟!然我为人生,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十三

没有家乡的,偏学着说“归来”;没有恋人的,偏学着说“眷爱”;没有意义的,偏学着说“觉醒”。话是谎的,心却是真的,话是甜的,心却是苦的。悲哀以带了面具格外重了,支持不住了,把心给崩碎了。我掩着一双酸而辣的眼,匆匆远了。也想归来呀!虽失了路,又失了家乡,还是想归来的呀!

只要有一分钟的平安——一秒钟也够了——在我底心上,我就愿用全生命为“生”祝福了。但以萍和柳絮为生涯的,无家而迫切思归的游子,难道连些微诅咒的声音,不许他有吗?自然是不许的,你须牢牢记着:“我为人生,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十四

迷惑之流,以生为泉源,以毁灭为归宿,而爱是他底波澜。当波澜静穆底一霎间,水或者还是伏流着的,但光景却已消沉了。爱底银痕,真是一切迷惑底象征!

听!爱者底声音!仿佛琴一般的幽,箫一般的圆,琵琶一般的急迫,Violin一般的啴缓,如小鸟一般的轻快,如流泉一般的潺湲。他们低低地申诉:“我爱你,永永爱你。”又高高地喊叫:“我爱你,永永爱你!”哭时说着,笑时也说着,醒了说着,梦里也说着。他们老是这么想:“世界即化了微尘,即再被罡风荡散了,爱依然会好好地存在着的。”但反面想呢,如爱遗失了,世界岂不一起都掉了。“天长地久”这句老话,在爱者底心田,是诅咒不是祝福啊!

你们错了!爱只是人生戏底一幕,只是刹那间的梦,有什么叫做永久?世界张着冷冰冰的脸,你们却错认为微红的玫瑰。这些是很不错的话;但回音里偏也说:“你们错了!你们大错了!”

一切没有超我们的存在。我们以为世界是什么样子,他就成了个什么样子。爱不但应当是永久的,而且是永久的。爱底生虽不为世界,世界却为爱而生存了。盲目的生命,只有爱能把意义给他们,把安慰去给他们。有了所爱的在,即使是暂时的,便也算不得虚生;虽生命真如朝霞的须臾倾,而须臾倾底中间,又充满了无量无量的艰辛。真真是不错的,我们应得借爱底光辉,来创造我们自己底世界。创造便是生,创造便是爱!

灰色的止水,泛起银色的痕,呜咽声远了,欢跃声也远了。我为人生,不得不赞颂这迷途的鸟!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九日

俞平伯是当代著名学者,他的《红楼梦》研究因种种原因而广为人知。但就其早年的文学活动而言,他首先是一位新诗人,稍后又是以一个散文小品作家闻名文坛,这些同样是不应该被忽略被遗忘的。

胡适说俞平伯在做诗的时候,“偏要想兼作哲学家”(《俞平伯的〈冬夜〉》)。然而俞氏想要作的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哲学家。他曾经在自己的一篇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表示:“主心主物的哲思……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他自己则宁可执著于一种“浑然之感”。也就是说,他注重的哲思,不是那种清晰周密的概念推理演绎归纳,而是一种思索的意向,一种思索的过程,一种处于朦胧状态的主体感受。

这篇《迷途底鸟的赞颂》,其实也正是一篇这样的哲理散文诗。作品共分十四节,每一节都是从某一种或某一类具体感受出发而引申开来的思索,每一种思索又无不落脚于对“迷途的鸟”这一中心意象的赞颂。

作者以“迷惑”为“生”的最初或最后的正义,以为有“生”的一日,觉醒是永不会来的。所以,他才选择了“迷途的鸟”,以迷途中的飞翔作为自己认知上的消极悲观和实践上的积极乐观这样一种人生态度的象征。所谓迷途,这里主要是指对于人生根本意义、终极价值的迷惑。对此,作者所持的态度是悲观的。他认为人生的意义是空虚的,真理是不可求的。他在作品中感慨万端地写道:“最可怜的,是寻求真理者回来的时候。穿着鞋子出去,回来时鞋子破了,赤着一只脚出去,回来时脚心穿了,点着灯笼出去,回来时灯笼灭了;跟着太阳、月亮、星星们出去,都被他们拉下了,回来时撑着一枝明杖,上面深深刻着‘失望’底字样。”这里,作者把悲观的情绪外化为一个履穿踵决、潦倒不堪而又心灰意懒的归来者的形象,这就避免了抽象说理的枯躁乏味,形象生动地表现了作者的人生感受。

然而作者又不是一味地悲观。在“迷途的鸟”这一意象中,本来就包含着执著的一面。“他底一生,只知道径行心之所安,宁可跟随众生一起迷失了路途”,而且既然上了路,就要祝福“吾底生命美丽而又高伟”。生命尽管是盲目的,但是“爱”却能“把意义给他们”,“有了所爱的在,即使是暂时的,便也算不得虚生”。总之,只有对于“爱”,作者才表现出了热情和信心,“我们应得借爱底光辉,来创造我们自己底世界。”这种消极和积极、悲观和乐观的对立统一,或者正是周作人所谓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