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如法
徐玉诺
一
人类生活着,同小羊跑进草场一样,
可以不经意地把各色各样的草吃在肚里,
等到晚上卧在牢圈里,再一一反嚼出来,
觉出那些甜,苦,酸辛……
人类也同小羊一样愚笨;
总不能在现在里尝出甘,或苦的记忆!
——或者这些甘,苦,更不定?……
为什么我在寂寞中反刍……
为什么我肚中这么多苦草呢?
二
人类又同画家一样;可以不经意地
画些松树,浅草,小狐,耗子,
在他周围的墙面上。
后来这些小松树,小草叶,小狐子,小耗子都
中了魔术;
都针刺一般,妖怪一般地怒目相待他的主人。
这就是人类和自己的魔鬼。
1922年3月6日
闻一多在《致梁实秋等人的信》中誉《记忆》“是上等的作品”,并说“我们不应忽视不与我们同调的作品。只要是个艺术家,以思想为骨髓也可以,以情感为骨髓亦无不可;以冲淡为风格也可以,以浓丽为风格也无不可。徐玉诺是个诗人”。
徐玉诺是以思想为骨髓,以冲淡为风格的。《记忆》是其代表作之一。
徐玉诺对生活十分执着,所以当他面对现实世界时,才会感到那样失望和绝望;徐玉诺十分热爱生活,所以当他面对现实世界时,只能发出“人生最好不过做梦”的喟叹(《小诗》)。
徐玉诺对现实世界的批判与否定,大多不采取直接的、剑拔弩张的形式,而是委婉曲折地借艺术形象表现,让人嚼之有味,味之有余。
恼恨记忆,诅咒记忆,是徐玉诺诗歌的又一重要主题。他颂扬“愚笨的,没有尝过记忆的味道的/海鸥呵!/你是宇宙间最自由不过的了”(《海鸥》)。他一提起下述生涯,就无比心酸,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我在这黑黝黝而陈旧的记忆上,/做着无目的的旅行。”(《思念》)在许多这类题材的诗歌中,写记忆之苦和酸辛最形象、最生动、最富独创性的是本篇。我们看到诗人把人类生活比喻为小羊吃草(注意:是小羊,而不是老羊),当初毫不经意地吃着各种草,夜晚反刍时才发现有那么多苦与酸辛——人类恰也是这样愚笨!这是诗人的独特发现,一个充满泥土气息的诗人的活生生的发现。于是诗人不禁要问:为什么人和小羊不能在当初就“尝出甘,或苦”呢?而留待“在寂寞中反刍”,记忆中有这么多酸辛?!实际上,记忆本没有罪过,记忆中的苦与酸辛不过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但诗人不直接说现实生活痛苦、酸涩,而从各方面指责人类所具有的记忆功能,这比直露的手法要更高明,风格冲淡而意味深长。
诗篇的第二节实际上是“记忆”之外一章。其主题是人和物的异化。人类象画家一样,画了松树、浅草、小狐、耗子等物在周围的墙面上,其本意是美化世界、取悦人类自己。但结果却适得其反,它们“都针刺一般,妖怪一般地怒目相待他的主人”。所以说,人类创造了“自己的魔鬼”,异化为“自己的魔鬼”。为什么会出现此种情况?诗人说是“都中了魔术”。“魔术”为何?徐玉诺在《歌者》一诗中,借一个站立在昆仑山中峰一块怪石上的农夫唱道:“我们的兄弟,/都中了魔术;/我们的田间,/丛生了荆棘。/你看那——/如林的洋枪,/光芒的刺刀,/哪一回不是杀死我们的兄弟,/哪一回不是我们兄弟自杀的。/你看那——/山陵似的白骨,/河流似的红血,/哪一件不是先祖的爱儿,/哪一滴不是我们祖先的血统。”把徐玉诺的这类诗歌联系起来进行分析,所谓“魔术”实际上是指人民的敌人(外国的、本国的)所施展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统治的邪术、黑术。诗篇第二节与第一节的联系,一在形式上:都把人类与某种人或物作比较,描述其相似之处;二在内容上:第二节进一步深掘记忆之酸辛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