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毛承志
靳以
为了装点这凄清的除夕,友人从市集上买来一对红烛。
划一根火柴,便点燃了,它的光亮立刻就劈开了黑暗,还抓破了沉在角落上阴暗的网。
在跳跃的火焰中,我们互望着那照耀得红红的脸,只是由于这光亮呵,心也感到温暖了。
可是户外赤裸着的大野,忍受着近日来的寒冷,忍受那无情的冻雨,也忍受那在地上滚着的风,还忍受着黑夜的重压……它沉默着,没有一点音响,象那个神话中受难的巨人。
红烛仍在燃着,它的光愈来愈大了,它独自忍着那煎熬的苦痛,使自身遇到灭亡的劫数,却把光亮照着人间。我们用幸福的眼互望着,虽然我们不象孩子那样在光亮中自由地跳跃,可是我们的心是多么欢愉。它使我们忘记了寒冷,也忘记了风雨,还忘记了黑夜;它只把我们领到和平的境界中,想着孩子的时代,那天真无邪的日子,用朴质的心来爱别人,也用那纯真的心来憎恨。用孩子的心想来织造理想的世界,为什么有虎狼一般的爪牙呢?为什么有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呢?为什么有鲜血和死亡呢?大人们难道不能相爱着活下去么?
可是突然,不知道是那里的一阵风,吹熄了那一对燃着的红烛,被这不幸的意外所袭击,记忆中的孩子的梦消失了,我和朋友都噤然无声,只是紧紧地握着手。黑暗又填满了这间屋子,那风还不断地吹进来,斜吹的寒雨仿佛也有一点雨点落在我的脸上和手上。凄惶的心情盖住我,我还是凝视着那余烬的微光,终于它也无声地沉在黑暗中了。
与文学其他体裁相比,散文诗所要的同样是“一副快耳快眼,一种由寻常事物鉴别无限的暗示的能力,一种孕育的思维的精神”(司密斯)。如果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一千古名句,在唐代诗人李商隐的诗情中,是作为“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时的儿女情、相思泪所凝成的爱情表白,那么到“新月”的主将闻一多的笔下,已是“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的“红烛”了。在滴泪中化为光的红烛意象,不啻是先生以身许国、为民捐躯的美的象征。
靳以的《红烛》篇,则独辟蹊径,以其独特的方式和角度开拓了新的领域。他以一颗朴质的心,把孤寂而又丰盈的生命赋予散文诗,从红烛的启示中,分明映现了一个执着地渴望光明的灵魂。
作者笔下的红烛,贵在熔理想美于纯真的人性之中。从而不仅表现了对光明和美的理想的炽热追求,而且表达了对黑暗和丑恶的深切憎恨。读《红烛》,我们恍如进入一个光明的世纪,又象是经受了一场灵魂的洗礼。
作品以“凄清的除夕”开篇,从“我”与友人面对红烛心凝形释的“小感触”出发,抒写了时代的忧郁。其中所表现的“户外赤裸着的大野”象“神话中受难的巨人”,默默地忍受着凄风冻雨和黑夜的重压,这决非倏然一闪、浮光掠影的印象,而是融进主体深切感受的人化的自然。作为鲜明的对比,它又成为温馨红烛的反衬。红烛小小的光能,不仅“劈开了黑暗,还抓破了沉在角落上阴暗的网”。渐渐地,烛光愈来愈大了,“它独自忍着那煎熬的苦痛,使自身遇到灭亡的劫数,却把光亮照着人间”。红烛礼赞,正是全篇的文眼。情景交融,托物言志,献身精神的具象化,恰恰显示出一种光明伟大的胸襟。
红烛的光焰使人们忘记了寒冷、风雨和黑夜,把人们引向“和平的境界”。在那里,既没有虎狼一般的爪牙和血红的眼睛,也没有鲜血和死亡。人们都象是回到孩子的时代,天真无邪,坦诚相爱。一对红烛同样是一个心灵的境界。当红烛不幸被风吹熄,随着美好梦境的消失,“我”和友人的心情也由欢愉转成凄惶。余烬的光尽管微弱,却依然给人以希望。即使“终于它也无声地沉在黑暗中”,红烛那种把殒灭留给自己、将光明照着人间的高贵品格却是永恒的。
一个真正的象征永远具有无限的赋形和启示。(卡莱尔)红烛所赋形的,蕴藏的,不是兴味索然的抽象观念,而是丰富深邃的灵境。它不仅象征着光明和理想的美,而且包含着作者的认同、感知和渴求,因而在我们的心灵里激起了无数的回声和涟漪,使我们仿佛走进一个被光明映照着的簇新的世界。
作者咏红烛,实即以物自况。他在作品中取喻抒怀,将诗的表现性和散文的描写性的某些特征熔为一炉。妙在摄取生活中宛为一点爝火、一线飞光般的遐思,创造出诗的意境和艺术氛围。尽管作品于稚拙中带有某种空想的成份,难免回荡着凄惶的况味,但却象征了一个时代的苦闷。
短暂的辉煌和永恒的光明共存,微小的生命与伟大的存在相通。红烛所象征的大勇者的奉献精神足以不朽。唯其隐微,是以亲切,正是《红烛》的魅力所在。文如其人,《红烛》的本色,恰恰来自靳以纯真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