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家顺
傅山
夏日,过不廛先生(1)书斋,见燕子结巢壁上之琴。归而感梁子之所与友者,如此而已,因为赋之。
伊余读《南史》马枢之传(2)曰:有双燕兮庭栖,时来往于几案,信高士之无机(3)。感仁人之难遇,滋万物兮怀疑(4)。不谓德辉之靡远兮,在芦鹜之清溪(5)。有孤琴之悬壁,来子兮衔泥(6)。信庄生之旷论,鸟莫智于鷾鸸(7)。夫岂无兮芳尘之楼,与夫芸晖之墙(8),恐圣人之未信,将贻笑于处堂(9)。乃回翔而后集,见伊人兮水方。彼则高山兮流水(10),我其凤览而鸥忘(11)。羽参差兮喻高渐之鸿仪(12),音上下兮调无弦之官商(13)。遂卜居于焦桐之尾(14),益长谢于文杏之梁(15)。嗟乎燕兮!尔其乐梁生之贫兮?梁生贫无以为粮;抑爱梁生之清兮?彼复清冷而无裳;尔其取梁生悠远之韵兮?惟在芦渚水湄,月夜龙吟,一鼓之琳琅(16)。尔乃移家其上,使先生金玉其音兮,徒效子桑趋举而旁皇(17)。然而人多不顾,尔独来翔。其庶几乎梁生钟牙之辈(18),足慰知希者于寂寞之乡。尔能不为世人之凉薄兮,每秋去而春来,我亦请与尔主人申盟兮,终不改弦而更张。
燕子飞到室内,在悬挂于壁上的琴上结巢,这是一幅十分寻常的生活情景,一般人往往会视而不见,但对于情感丰富、人生感慨颇深的诗人、赋家,却可能触动他们的灵感,进射出美丽耀眼的情感火花,会写出一首优美的诗。
作者傅山是清初一位有高风亮节的学者,他一生鄙弃功名利禄,康熙皇帝赐他“博学鸿辞”殿试及中书舍人官职,他都视如敝屣。他所景慕的也大都是这一类人,如赋中所写的不廛先生梁檀,即是多才多艺而蔑视权贵,清贫之中琴书诗画自娱者。这当然也就形成了他诗文创作的某种心理定势,善于捕捉那些能表现自己人生理想和审美情趣的意象。燕巢于琴,这一情景就成了作者情志抒发的媒体和载体了。
作者紧紧围绕“燕巢于琴”这一现象,以燕为主,以琴及琴之主人梁生为辅,描绘之,歌诵之,以寄托自己的情怀。开篇,先用一个马枢的典故写燕子倾慕没有机心的高士,然后自然引出燕子独倾心于芦鹜溪畔、门庭萧索之梁宅而鄙弃“芳尘之楼”、“芸晖之墙”。继而燕子自抒胸臆,它喜爱主人“高山流水”以知音待之的诚恳,故而它亦敬重主人之玄德而毫无猜疑。处在梁宅,它自觉“鸿仪”可展,风采可现,情愫可托,知音可觅,“焦桐之尾”远远胜于那“文杏之梁”。这一节可谓燕的颂歌,它鄙弃富贵,崇尚高雅,不慕浮华,追求真诚,不重外物而重内心,显然,这是作者志趣情操的外化。我们可以说作者巧妙地运用象征手法把自己化成了燕子。
接着,作者又一唱三叹地赞颂燕子(其实是傅山)与梁生不计贫富超然物外的君子之交,深挚的神交。梁生无以为粮,无以为裳,生生之资一无所有,其所有者惟悠远之韵而已:在那芦渚水湄,清晖之下,一曲龙吟,金声玉振,其声虽不无危苦,如子桑户之歌哭,但燕子却偏偏只倾慕这清贫的高士。这也就进一步揭示了燕子具有遗世独立、傲视尘俗、超然物外的精神与品格。“人多不顾,尔独来翔”,“尔能不为世人之凉薄”“每秋去而春来”,何等洒脱,何等可敬!相形之下,趋炎附势者,不觉形秽汗颜吗?最后两句点题,作者又巧妙地由燕子化为自己,有庄周梦蝶之幻妙。
本篇主要运用了象征的手法,燕子与琴,作者与梁生,物与我,表层与深层浑然一体,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亦幻亦真,显得空灵而巧妙。这主要是作者把审美客体与主体融合为一,既抓住了客体的特征,写出一个“翩翩堂前燕”,又在其中自然融进作者的主体意识,使之成为一个带有浓重的“以我观物”观者的主观色彩的形象的缘故。能将此二者结合得天衣无缝,自然是艺术的上乘境界了。另外,本文的语言在叙述描写中亦带有很强的抒情性,带有礼赞之色彩,韵中有散,节奏跳脱,句式多变,也极有助于表现作者内在的感情节律,确乎是诗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