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父》鉴赏

作者: 张家顺

屈原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扬其波(1)?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酾(2)?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3)!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4),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有人格力度的伟大作家,其行廉,其志洁,其精神节操,真可与日月争光。屈原的作品最突出的特色是“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即抒发他的尤愤之情,披露他内心的矛盾、冲突、痛苦,在追求与失落中显现其性格的各个侧面。

黑格尔老人曾说过:“内在的心灵性的东西也只有作为积极的运动和发展才能存在,而发展却离不开片面性和分裂对立。”“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在否定中能保持住它自己,才足以见出威力。”(《美学》第一卷)屈原在他的《离骚》、《九章》等作品中,总是坦诚地表现他内心的矛盾、分裂、激烈的冲突,他的“心灵从这对立矛盾中挣扎出来,才使自己回到统一。”在这种心灵的动态发展中,自然形成了他的性格力度,形成了巨大的情感的冲击力、震憾力。

《渔父》这篇正是作者再次被放,理想破灭,即将带着天大的冤屈和天大的遗憾,带着无尽的怨愤和无尽的忧愁自沉以明志的前夕写成的。这是他人生态度的最后也是最集中的一次表露,它犹如长夜中一颗新星的爆裂,进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

渔父,或云是当时隐遁之士,或云是屈原自己假设的人物,我觉得以后说为佳。屈原就是以假设人物代表着世俗力量在自己心灵中的影响,是一个与其“本我”相对立的又一自我。本篇所反映的正是屈原内心的分裂和斗争。屈原在整个世俗世界的强大压力之下“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他感到极其难耐的孤独:“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他以自己的信念与整个世界对抗着,在无际的黑暗中陷入绝境。在这种境况下另外一种看似旷达潇洒的人生态度化为渔父的形象在诱惑着他。所谓“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所谓“淈其泥而扬其波”、“其糟而歌其酾”都是要让他放弃“自我”,变方为园,随俗变化,这样即可由痛苦而逍遥,由孤独而混同,心理上会感到大大的轻松。这种人生态度在身处乱世的知识分子中有极大的影响,人们往往将它视为一种心理上的避风港,成为一种不得已时的最后选择。这不能不对屈原也产生相当大的影响。《离骚》中,作者在上下求索之后也一度产生远游高举的想法,他还专写一篇《远游》,“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欲“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但屈原的伟大之处,恰在于他抗拒诱惑、战胜诱惑,实现自己人格的统一。他“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亦不肯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他终于完成了“伏清白以死贞”的志士形像的自我塑造。

设为问答是赋的结构方式,但后来的赋使这种结构方式僵化了,变得毫无艺术表现作用。本篇的问答方式才是恰到好处地用来表现诗人心灵的矛盾冲突,使人物的个性极富于性格张力,极富于立体的质感。另外,本篇所展现的冲突,是更深层次的冲突,至深至痛的情感与深沉的理性思考紧紧结合在一起,使人感到一种邃远沉挚的崇高美感。篇末渔父的莞尔而笑,鼓枻而歌,飘然而去,也是一种很有深意的设计,它更加衬托出屈原的块然独立,连这位尚肯劝诱的处士也隐去了,留下来的只是一片茫冷的荒漠和弥漫天地的孤独感,屈原将被吞噬于此,也将会在这里获得重生和永恒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