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加·米斯特拉尔
被吻
我被吻之后成了另一个人:由于同我脉搏合拍的脉搏,以及从我气息里察觉的气息,我成了另一个人。如今我的腹部象我的心一般崇高……
我甚至发现我的呼吸中有一丝花香:这都是因为那个象草叶上的露珠一样轻柔地躺在我身体里的小东西的缘故!
他会是什么模样?
他会是什么模样?我久久地凝视玫瑰的花瓣,欢愉地抚摸它们:我希望他的小脸蛋象花瓣一般娇艳。我在盘缠交错的黑莓丛中玩耍,因为我希望他的头发也长得这么乌黑卷曲。不过。假如他的皮肤象陶工喜欢的粘土那般黑红,假如他的头发象我的生活那般平直,我也不在乎。
我远眺山谷,雾气笼罩那里的时候,我把雾想象成女孩的侧影,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因为也可能是女孩。
但是最要紧的是,我希望他看人的眼神跟那个人一样甜美,声音跟那个人对我说话一样微微颤抖,因为我希望在他身上寄托我对那个吻我的人的爱情。
智慧
我现在明白,二十夏来我为什么沐浴阳光,在田野上采摘花卉。在那些旖旎的日子里,我常常自问:和煦阳光,如茵芳草,大自然这些美妙的恩赐有什么意义?
象照射一串发青的葡萄那样,阳光照射了我,让我奉献出甜美。我身体深处的小东西正靠我的血管在点滴酝酿,他就是我的美酒。
我为他祈祷,让上帝的名字贯穿我全身的泥土,他也将由这泥土组成。当我激动地读一首诗时,美的感受把我燃烧得炽热。这也是为了他,因为我希望他从我身上得到永不熄灭的热情。
甜蜜
我怀着的孩子在熟睡,我脚步静悄悄。我怀了这个神秘的东西以来,整个心情是虔诚的。
我的声音轻柔,仿佛加上了爱的弱音器,因为我怕惊醒他。
如今我的眼光在人们的脸上寻找内心的痛苦,以便别人看到并了解我脸色苍白的原因。
我小心翼翼地拔动鹌鹑安巢的草丛。我轻手轻脚地走在田野上。我相信树木也有熟睡的孩子,所以低着头在守护他们。
姐妹
今天我看见一个女人在干活。她的腰象我的一样因爱情而充实,她弯着身子在地里劳动。
我抚摸她的背,带她一起回家。她将从我的杯子里喝稠厚的奶浆,分享我回廊下的凉爽,她也因爱情而孕育。如果我的乳汁不够慷慨,我的孩子可以把嘴唇凑上她丰满的乳房。
祈求
但是不会的!上帝既然让我腰围宽大,怎么会使我的乳房枯竭?我觉得胸脯在增长,象池塘里的水无声无息地涌冒。它丰满的轮廓在我腹部投下了影子,仿佛向它作出许诺。
如果我的乳房不能湿润,山谷里还有谁比我更贫困?
妇女们晚上把杯子放在户外承接露水,我把胸脯袒露在上帝面前;我给上帝起了一个新的名字:我管他叫充实者,我祈求他赐给生命的琼浆。我的饥渴的孩子会来寻求。
敏感
我不再在草地上游戏,我怕同姑娘们玩秋千。我仿佛是树上挂果的枝条。
我身体软弱,今天中午在花园里,玫瑰的香气都使我感到晕眩。随风飘来的歌唱,残阳抹在天际的红霞,都使我不安,使我痛苦。今晚我主人如果冷冷地看我一眼,也会使我伤心透顶。
永恒的痛苦
如果他在我身体里受罪,我会苍白失色;我为他隐秘的压迫感到痛苦,我看不到的人稍一活动可能要我的命。
可是你们别以为我只在怀着他的时候,才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他下地自由行走的时候,即使离我很远,抽打在他身上的风会撕裂我的皮肉,他的呼号会通过我的嗓子喊出。我的哭泣和我的微笑都以你的脸色为转移,我的孩子。
为了他
为了他,为了象草丛下的细水流一样睡熟的他,别损害我,别叫我干重活。我讨厌食物,嫌恶声响,这一切都请原谅。
暂且别对我说家里的悲哀、贫困和烦恼,这一切都等我把他裹在襁褓之后再告诉我。
我前额,我胸口,你能摸的地方,他都存在。他会发出呻吟,如果受了伤害。
宁静
我已不能在外面走动:我为肥大的腰身和深陷的眼眶觉得害羞。可是把花盆拿到这儿来,放在我身旁,久久地弹奏齐特拉琴(1):我要在美妙中沉浸。
我对熟睡的他诵读永恒的诗句。我在回廊里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晒太阳。我要象果实一样,酝酿甘美的汁液,让它甜到我心底。我让松林里吹来的风抚拂我的面庞。
阳光和风使我的血液鲜红清洁。为了净化血液,我不让自己憎恨、抱怨,只让自己充满爱情!
我在这种宁谧安静中织成一个奇妙的身体,有血管、面孔、明亮的眼睛和纯洁的心灵。
白色的小衣服
我织了小不点的鞋子,裁了柔软的尿布:我希望这一切由我亲手来做。他从我身体里娩出,会辨认我的气息。
绵羊柔软的绒毛:今年夏天特地为他剪的。八个月来,绵羊把它长得轻柔蓬松,一月的月亮使它变得洁白。里面没有夹杂牛蒡或黑莓的小刺。他睡在我的身体里肯定象睡在绒毛上一样松软。
白色的小衣服!他通过我的眼睛看到这些衣服,觉得柔软极了,露出了微笑……
大地的形象
以前我没有见过大地真正的形象。大地的模样象是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生物偎依在她宽阔的怀抱)。
我逐渐明白了事物的母性。俯视着我的山岭也是母亲,黄昏时分,薄雾象孩子似的在她肩头和膝前玩耍。
现在我想起了溪谷。溪底的流水给荆棘遮住,还看不见,只听得它潺潺歌唱。我也象溪谷;我觉得细流在我深处歌唱,被我身体的荆棘遮住,还没有见到光亮。
致丈夫
丈夫,别搂紧我。你使他象水里的百合似的在我身体深处浮起。让我象静水一样呆着吧。
爱我吧,多给我一点爱!我多么娇小,将同你形影不离;我多么可怜,将另给你眼睛、嘴唇、让你享受世界的乐趣;我多么脆弱,爱情将使我象陶罐一般坼裂,倾泻出生命的美酒。
原谅我吧!我步履蹒跚,替你端酒时笨手笨脚;是你把我充实成现在的模样,是你使我行动变得这么怪里怪气。
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亲切地对待我吧。别热切地搅扰我的血液,别激动我的呼吸。
如今我只是一幅纱幕;我整个躯体只是一幅有个孩子在底下睡觉的纱幕!
母亲
我妈妈来看我;她坐在我身边,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象姐妹似的谈论未来的大难关。
她用颤抖的手抚摸我的肚子,轻轻地解开我的上衣。经她的手触摸,我觉得我的内心象含羞草缓缓舒展,乳汁的波浪涌上胸脯。
我臊红了脸,不知所措,向她诉说我的苦恼和忧虑;我扑到她胸前,又成了一个小姑娘,为了生命的恐惧在她怀里啜泣!
告诉我,妈妈……
妈妈,把你以前的苦恼统统告诉我。告诉我,镶嵌在我脏腑里的小身体是怎么出生的。
告诉我,他自己会找我的奶头呢,还是该由我去凑他,逗他吮吸。
妈妈,现在把你知道的爱的学问讲给我听。教我新的爱抚方式,比丈夫的爱抚更温柔。
在以后的日子里,怎么替他洗小脑袋?怎么包裹才不会把他弄痛?
妈妈,教我唱你以前哄我入睡的摇篮曲。那支歌比别的歌更能使他睡得香甜。
黎明
我折腾了一宿,为了奉献礼物,整整一宿我浑身哆嗦。我额头上全是死亡的汗水;不,不是死亡,是生命!
上帝,为了让他顺顺当当出生,我现在管你叫做无限甜蜜。出生了吧,我痛苦的呼吸升向黎明,和鸟鸣汇合!
神圣的规律
人们说,经过生育,生命在我身体里受到了削弱,我的血象葡萄汁从压榨机流出;可我只觉得象是吐了一口大气,心头舒畅!
我自问道:“我是谁,膝头能有一个孩子?”
我自己回答说:
“一个怀着爱的人,在被吻时,她的爱情要求天长地久。”
大地瞧我怀抱着孩子,为我祝福,因为我象棕榈一样丰饶。
(雷怡 译)
母爱,是人世间最神圣的一种感情。没有当过母亲的人,很难体会到其中丰富深沉的内涵。米斯特拉尔的这组散文诗,生动细腻地描述出了一个女人从怀孕到生育这一漫长过程中微妙复杂的内心感受,写出了温柔深情的母爱与腹中的胎儿同步生长和不断升华的过程,从而完成了一曲母爱的颂歌。
对母爱的细腻体察,是这组散文诗的显著特点。抒情主人公怀孕以后,觉得自己“成了另一个人”,在孕育新生命的过程中,自己的生活开始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她“久久地凝视玫瑰的花瓣,欢愉地抚摸它们”,因为希望孩子的“小脸蛋象花瓣一般娇艳”;她“在盘缠交错的黑莓丛中玩耍”,因为她希望孩子的“头发也长得这么乌黑卷曲”。为了让腹中的孩子成长为尽可能美好的生命,她对他“诵读永恒的诗句”;“在回廊里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晒太阳”,让阳光和风使自己的血液鲜红清洁;为了净化血液,她“不让自己憎恨、抱怨,只让自己充满爱情”。她甚至把自己看作是一幅纱幕,觉得自己的“整个躯体只是一幅有个孩子在底下睡觉的纱幕”。这些都淋漓尽致而又细致入微地传达出了母亲对于即将出世的孩子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深情。
作者笔下的这种母爱,并不是一种盲目的、狭隘的本能,而是一种博大深沉的情感。这是个体生命感受的一种升华。抒情主人公从自己的生命历程中领悟到“大地的模样象是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生物偎依在她宽阔的怀抱)”,她“逐渐明白了事物的母性”,她“小心翼翼地拨动鹌鹑安巢的草丛”,轻手轻脚地走在田野上,她“相信树木也有熟睡的孩子,所以低着头在守护他们”。看到别的怀孕的女人,她也会生出同情,抚摸她们的背,带她们回家,让她们从自己的杯子里喝稠厚的奶浆,分享自己回廊下的凉爽。总之,这种逐渐萌生并日益强化的母爱,使抒情主人公对整个世界的感觉都发生了变化。它事实上已经升华为对整个世界的爱,对所有生命的爱。这无疑把读者导入了一个更加圣洁的境界。
这组散文诗通篇都采取第一人称内心独白的叙述方式,使感情的表达真挚自然,亲切生动,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