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昌黎声讨大鳄 柳宗元同情捕蛇
十九回 韩昌黎声讨大鳄 柳宗元同情捕蛇227当韩愈随嫂子四处讨生活时,柳宗元跟着父亲游山玩水,小有才名;当韩愈逮野兔充饥时,柳宗元已经身处权力中心。柳宗元被贬远州时,韩愈则仕途上稳步上升;当柳宗元客死异乡时,韩愈的事业声望渐渐达到最高峰。同时代的两位大家,际遇全然相反,真是令人唏嘘。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六月三日凌晨,宰相武元衡在几名亲随护卫下骑马上朝。刚出他家所在的长安靖安坊东门,黑暗中飞来数箭。武元衡的亲随纷纷倒下,他本人也中箭落马,几名刺客上前把他围住。武元衡被刺客斩首。
与此同时,另一群刺客在通化坊袭击御史中丞裴度。裴度连中三剑,幸好都不致命。他鞭马奔逃,慌乱中从马上掉进路边臭水沟。刺客打倒他的护卫随后赶到。他们都穿着到长安后才买的新衣服,谁也不肯跳下水沟追杀裴度。那条臭水沟竟然成了裴度的救命恩人,从此以后每年的这一天,他的子孙都要到臭水沟前上香谢恩。
这两件刺杀案轰动长安,执金吾立刻协同京兆万年、长安两县缉拿凶犯。没想到他们的对手是史上最牛刺客,这些人不但不逃跑,反而给上述衙门留寄书柬,威胁说:“毋急捕我,我先杀汝。”意思是追捕我们的时候悠着点,别离老子太近,小心性命。这几个衙门成千上万的军警集体震恐,果然不敢轻举妄动。
左赞善大夫白居易要求全力捉拿凶犯。因为他是太子属官,有大臣指责他越职言事,狗拿耗子。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兵部侍郎许孟容在朝堂上面对宪宗大哭:“宰相被人杀害不闻不问,自古以来从没发生过这么丢人的事,后人一定会骂陛下是王八的表兄弟。”
唐宪宗问:“王八的表兄弟是什么?”
“缩头乌龟。”
唐宪宗这才着急上火,下令在长安和附近郊区彻底搜查,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些罪犯,神策军将领王士则是贾岛的朋友,他从贾岛这个假和尚联想到刺客有可能藏身寺庙,暗中侦查之后把刺客全部抓获。
当时淮西节度使吴少阳已死,他儿子吴元济不经朝廷同意就想继任节度使。武元衡和裴度坚决主张拿吴元济开刀,所以大家都以为吴元济是行刺的主谋。审问的结果出人意料,指派刺客的竟是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和淄青节度使李师道。
表面看来王承宗和李师道行刺朝廷主战派是为了制止战争,其实正好相反。战争双方两败俱伤的结果对他们最有利,他们为什么要制止?从刺杀发生后迟迟没有缉拿凶手可以推断,真正害怕战争的是皇帝本人和朝廷。王承宗和李师道认为行刺可以迫使朝廷和淮西开战,没想到皇帝练过忍者神功龟息大法,依然打算息事宁人,他们只好命令刺客留在长安继续挑衅。
裴度遇刺和中晚唐几个著名诗人都有关联:白居易因为呼吁尽快追捕刺客被贬为江州司马,在九江写下不朽长诗《琵琶行》;韩愈亲自上阵,跟随裴度兵临淮水,后来奉旨撰写《平淮西碑》。平叛先锋李愬的夫人是公主之女,进宫为自己夫君鸣不平,她认为韩愈的碑文明显偏袒裴度,李愬雪夜入蔡州才是平定叛乱的关键。唐宪宗只好命令把碑文磨去,让翰林学士段文昌重写。后来李商隐不以为然,写了长诗《韩碑》为韩愈翻案。
裴度是中唐以后最有才能和气度的宰相,他多次庇佑刘禹锡、柳宗元,和韩愈、白居易也是好朋友。他并不赞成韩愈、柳宗元领导的古文运动,认为无论骈文还是散文,都可以写出好文章。但他又非常欣赏韩愈和柳宗元的才华,领兵讨伐淮西的时候特意要求韩愈做他的行军司马。平定淮西之后,裴度被唐宪宗加封晋国公,食邑三千户。韩愈也升为刑部侍郎。
吴元济被生擒,李师道慌了神,主动提出献地朝廷并送长子进京,后来又举兵叛唐。元和十三年(818年),李师道麾下都知兵马使刘悟杀李师道归降。唐宪宗被大臣赞为中兴圣主,他觉得自己能够建功立业离不开佛祖保佑,所以在元和十四年(819年)大张旗鼓把佛骨迎入大内。韩愈以维护儒家正统自居,接连上书表示反对。唐宪宗认为韩愈破坏他和佛祖的关系,把韩愈贬为潮州刺史。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年之后宪宗就被宦官杀死。佛祖很忙,没时间保佑他万寿无疆。
这已经是韩愈第三次去岭南。第一次是小时候跟大哥韩会去张九龄的老家韶州曲江,当时韩会受元载牵连贬官韶州刺史;第二次是贞元十八年(802年)做监察御史时上书指斥朝政,被贬为连州阳山令。阳山现在属广东清远。无论是从他家乡河南孟县还是京城长安去岭南,路上差不多都得半年。也就是说,在韩愈一生之中,有三年时间耗费在往返岭南的道路上。
和前两次去岭南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已经年过五十。考虑到父母去世得早,三个哥哥也英年早逝,对自己会不会死在异地他乡,能不能活着回到北方,韩愈难免胡思乱想。他在路上写了《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祖籍河北昌黎,家在河内河阳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孟县。韩愈和欧阳修的早年经历极为相似。韩愈有个做官但早逝的哥哥,欧阳修有个做官但早逝的父亲。韩愈由寡嫂带大,欧阳修由祖母抚养成人。韩愈说不平则鸣,欧阳修说诗穷而后工。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中坚,欧阳修是宋朝古文运动的主将。清朝袁枚认为“欧公学韩文”,他们一脉相承。
韩愈大哥韩会得到当时的宰相元载赏识,后者推荐他做了中书起居舍人。大历十四年(779年)元载被抄家问斩,韩会也外派韶州做刺史。韩愈从小父母双亡,韩会要尽做大哥的责任,带着他和全家一起来到岭南。那时候的岭南虽然出过张九龄这样的著名宰相,但在人们心目中依然属于蛮荒。
韶州即现在的韶关,这里紧邻江西和湖南,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所以童年的韩愈很快就忘记了一路上的艰难跋涉,一边读书一边惦记邻居的漂亮姐姐。可惜韩会上任不到一年就因病去世,那时不提倡火化,韩愈只好跟着嫂子雇人把灵柩运回家。古代请人运灵柩费用很高,因此湘西发明赶尸。太平盛世的标准之一就是夜不闭户,韩家完全可以做到,因为实在没东西可偷。回到家乡河南不久,韩愈又跟嫂子去安徽宣城投靠亲友。
在韩愈家破人亡,为了生活跟着嫂子辗转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看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的时候,无论是神通广大的如来还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都不曾伸出援助之手,所以韩愈后来做官之后,不遗余力地排斥佛教。
韩会的妻子也就是韩愈的嫂子郑氏是个非常贤惠的女人。韩会去世后她不但没有把韩愈扫地出门或让韩愈去黑砖窑打工赚钱,反而坚持供韩愈读书求官。韩愈在十九岁那年开始去长安参加进士考试,三试不第,但是认识了古文名家独孤及。独孤及和萧颖士齐名,也是古文运动的先驱。贞元八年(792年),韩愈经独孤及推荐考中进士。主考官陆贽在同一年拜相。韩愈如果擅长钻营,借助这种师生关系很容易青云直上,可是他和陆贽并无太多来往。
韩愈后来成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但是他并不擅长考试,进士连考四次才通过,博学宏词考了三次全部失利。主要原因是他提倡散文,而当时骈体文仍然是主流文体。
为了帮助嫂子养家糊口,他先后加入汴州节度使董晋、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幕府。这段时间他认识了孟郊、李愿、李翊、张籍等人,写了《送李愿归盘谷序》、《送孟东野序》、《山石》等重要诗文。其中《山石》初步显示他“以文为诗”的特点。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靰?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以文为诗”有两重含义,一是说韩愈把诗歌写得像散文,铺陈随意,二是批评他的诗歌没有太多诗意,甚至暗讽他不懂写诗。
韩愈在贞元十七年(801年)三十四岁时被任命为国子四门博士。贞元十八年(802年)写了散文名作《师说》,系统提出“师道”理论。韩愈不是光说不练,张籍、李翱、李翊等人都是在他指导下金榜题名。考虑到唐朝进士的录取难度,韩愈不愧为仅次于万世师表孔子的好老师。这年年底韩愈晋升为监察御史。
贞元十九年(803年)春天关中平原大旱,上任监察御史不到两个月的韩愈联合同僚张署向唐德宗上书,请求减免关中徭赋。当朝权贵觉得他们大惊小怪是因为没有见过世面,所以把韩愈贬往当时天下最穷的广东阳山。张署去了同样贫穷的湖南临武。这是韩愈第二次来到岭南。
因为官员俸禄和地方财政挂钩,所以阳山县衙的大小官吏根本没钱养家糊口,业余时间不是上树摘板栗,就是上山追野兔。韩愈开始放不下架子,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了,只好每天跟手下一起上山和野兔赛跑。兔子皮毛越积越多,当他离开阳山北返的时候已经成了兔八哥,全身上下都裹着兔子皮毛。
永贞元年(805年)唐顺宗继位后大赦天下时,朝中依然有人不想看到他们,不过让他们离中原近了一点。他们同时调往江陵,韩愈任江陵府法曹参军,张署做功曹参军。法曹参军相当于地方法院院长,功曹参军相当于地方驻军参谋。韩愈北上到达湖南郴州,这天正好是中秋之夜,他写了《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大发牢骚。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韩愈最失意的时候却是柳宗元最得意时候。
柳宗元出生在长安,家里在长安西郊有自己的庄园。其父柳镇做过郭子仪节度推官和殿中侍御史,直到柳宗元中进士这一年才去世。柳宗元虽然从小也跟父亲到处游走,但那是为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假如年少时他和韩愈在路上相逢,他的肥马轻裘肯定让衣衫褴褛的韩愈羡慕嫉妒。
柳宗元很小就有才名,而韩愈小时候似乎并无过人之处。韩愈在贞元八年(792年)中进士。柳宗元在贞元九年(793年)中进士,并且在贞元十四年(798年)考取了博学宏词,明显比韩愈更擅长考试。
贞元十七年(801年)柳宗元调为蓝田尉,两年后又回到长安任监察御史里行,这时他和韩愈、刘禹锡是同事。韩愈说“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可见三人还是好朋友。贞元十九年(803年)前后的大唐御史台绝对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才华的政府机构。
当韩愈和张署上书要求减免关中徭赋的时候,柳宗元和刘禹锡并没有参与。韩愈觉得他们不够朋友,甚至以为自己贬官是因为刘禹锡、柳宗元告密。
刘柳两人无暇争辩,他们加入了翰林学士王叔文领导的改革集团。
王叔文和王伾都是浙江人,他们是唐顺宗做太子时的琴棋书画老师,经常和唐顺宗谈论政事,指陈时弊,深得顺宗嘉许。唐顺宗即位后,他们和刘禹锡、柳宗元等人结盟,主张加强中央集权,反对藩镇割据,反对宦官干政,史称永贞革新。礼部员外郎柳宗元刚过而立之年就成为大唐最有权势的官员之一,远在岭南的韩愈心有戚戚,在给柳宗元、刘禹锡的书信里,韩愈大谈三人当年一起吃火锅的友谊,希望他们能把他调回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柳宗元的春风得意很快遭遇寒潮来袭,由于唐顺宗常年卧病加上改革集团没有掌握兵权,宦官集团联合强藩很快开始进行反击。他们先矫诏罢免王叔文,然后又害死顺宗拥立宪宗继位。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全部被贬为远州司马。王叔文随后又被宦官派来的大内高手追杀。
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永州靠近广西,和衡阳、郴州三足鼎立。这里古称零陵,湘菜中那道名菜零陵血鸭就源自这里。有柳宗元和零陵血鸭,永州就值得列入旅行计划。不过当年永州最出名的不是血鸭,而是一种毒蛇,“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这种蛇虽然剧毒无比,却是一种名贵的药材,所以太医以朝廷的名义下令征集。地方政府规定每年上交两条蛇,就可以免去当年的赋税。柳宗元以为没人愿意做这种比煤矿工人还危险的事,没想到当地人前仆后继。孔子说苛政猛于虎,柳宗元证实重税毒于蛇。
柳宗元名义上是主管军事的司马,实际上无所事事。永州当地为数不多的军警因为常年不打仗,同时吃了太多的血鸭和山珍,一个个肥头大耳,根本不想操练。柳宗元无奈只好独自出门游山玩水。永州山清水秀,传说中埋葬大舜的九嶷山就在永州境内。
在永州期间,除了著名的《永州八记》,柳宗元还写了古体诗《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溪居》也是写在永州。柳宗元悠闲到可以在山里长住。
久为簪组束,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有人认为《江雪》也是在永州写的。因为柳州很少下雪,而柳宗元在文集中特别提到他在永州期间当地曾经下过一场大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从元和元年(806年)到元和九年(814年),柳宗元一直在永州,刘禹锡一直在朗州,他们的仕途停滞不前。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韩愈春风得意。他从法曹参军逐步升迁考功郎中、知制诰。考功郎中主持进士考试,知制诰为皇帝起草诏书,都是最有声望的官职。
元和元年(806年),也就是白居易写《长恨歌》这一年,韩愈奉召回长安代理国子博士。就在他再次成为大学校长这年,他写了《进学解》,借学生之口说自己虽然好学能文,兢兢业业,但是“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
《进学解》使他开始引起高层关注。元和四年(809年)改授都官员外郎分司东都。这时李贺开始崭露头角,他听说韩愈在洛阳,提着几斤家乡特产血参登门拜访。韩愈为了表达自己对李贺的欣赏,和已经成名的弟子皇甫湜高调回访。李贺因此一夜成名。那些害怕不是李贺对手的举子,声言他避父讳不能考进士。韩愈为此专门作《讳辩》鼓励李贺应试。
元和六年(811年),韩愈写了《石鼓歌》。辛文房《唐才子传》形容此诗“驱驾气势,若掀雷走电,撑决于天地之垠”。
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
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
周纲凌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
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
蒐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
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
从臣才艺咸第一,拣选撰刻留山阿。
雨淋日灸野火燎,鬼物守护烦撝呵。
公从何处得纸本,毫发尽备无差讹。
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蝌。
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
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
金绳铁索锁纽壮,古鼎跃水龙腾梭。
陋儒编诗不收入,二雅褊迫无委蛇。
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
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
忆昔初蒙博士征,其年始改称元和。
故人从军在右辅,为我度量掘臼科。
濯冠沐浴告祭酒,如此至宝存岂多。
毡包席裹可立致,十鼓只载数骆驼。
荐诸太庙比郜鼎,光价岂止百倍过。
圣恩若许留太学,诸生讲解得切磋。
观经鸿都尚填咽,坐见举国来奔波。
剜苔剔藓露节角,安置妥帖平不颇。
大厦深檐与盖覆,经历久远期无佗。
中朝大官老于事,讵肯感激徒媕娿。
牧童敲火牛砺角,谁复著手为摩挲。
日销月铄就埋没,六年西顾空吟哦。
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
继周八代争战罢,无人收拾理则那。
方今太平日无事,柄任儒术崇丘轲。
安能以此尚论列,愿借辩口如悬河。
石鼓之歌止于此,呜呼吾意其蹉跎。
这首诗和《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把韩愈“以文为诗”的特点展露无遗,拥护者五体投地,反对者咬牙切齿。
元和十年(815年),韩愈晋升为中书舍人。刘禹锡和柳宗元也回了一趟长安,不过随后就被派往播州、柳州做刺史,名义上是升迁,实际上比他们原来流放地更远。刘禹锡外放是因为写了《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触怒权贵,柳宗元很可能是被刘禹锡连累。但柳宗元不但没有怪罪刘禹锡,反而主动提出和刘禹锡交换,让刘禹锡去交通相对方便的柳州做官,因为刘禹锡必须带年迈的母亲随行。当时缺医少药道路艰难,很多官员都在贬谪途中痛失亲人。柳宗元体弱多病,这么做等于舍身救人。自古文人很少有人如此义薄云天。
元和十二年(817年),韩愈以行军司马的身份,协助宰相裴度平定淮西叛军,因功升为刑部侍郎,随后又奉旨撰写《平淮西碑》,在举国文人中风头一时无两。
柳宗元在柳州的官宦生涯相对平淡。他帮助当地兴办教育,解放奴婢。柳宗元在柳州种柳树,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像绕口令,但当地人确实这么传说。到达柳州不久,他写下名作《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他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也是写在柳州。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
柳宗元留下的诗歌不算多,但已经足以吸引苏东坡。苏东坡把柳宗元和陶渊明相提并论:“所贵乎枯谈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
从柳宗元的一生经历可以看到,他本无意做诗人,更希望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失去政治舞台之后才开始用心写作。而只要他愿意,散文可以和韩愈齐名,诗歌可以接近陶渊明。唐朝有太多这种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才子了。
元和十四年(819年)唐宪宗皇帝派遣使者去凤翔迎佛骨。韩愈不顾性命前途,毅然上书《论佛骨表》,痛斥佛教荒诞不经,动摇国家基础,要求将佛骨“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皇帝龙颜大怒,下令把韩愈斩首。经过裴度等人全力相救,韩愈逃过一劫被贬往潮州。
韩愈死里逃生,柳宗元却没那么幸运。当韩愈再次踏上南下广东的漫漫长路时,柳宗元在广西柳州任所病逝。韩愈应刘禹锡的请求为柳宗元写了墓志铭,他说柳宗元“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他特别提到柳宗元舍身帮助刘禹锡的义举,顺便发明了落井下石这个成语。他肯定柳宗元的文学辞章“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
柳宗元去世之后,他隐居的愚溪很快荒芜。刘禹锡听说之后,赋诗怀念老友。
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
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
韩愈一生三到岭南,而且潮州人把他奉若神明,但其实他对潮州并无好感。韩愈在潮州只待了八个月就转任袁州刺史。袁州就是现在的江西宜春。不过他在潮州还是尽忠职守,他写了《潮州请置乡校牒》,帮助当地兴办学校。
元和十五年(820年)九月,刚到袁州不久的韩愈内调为国子祭酒。次年也就是长庆元年(821年)七月转任兵部侍郎。长庆二年(822年)他临危受命,单枪匹马奔赴镇州宣慰叛军,不费一兵一卒平息镇州之乱。长庆三年(823年)六月,韩愈晋升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随后做了兵部侍郎、吏部侍郎,这是他一生仕途最高峰,心情不错的他写了《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听颖师弹琴》是写音乐的杰作。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韩愈是个非常幽默的人,当他被降为河南令的时候,他写了《送穷文》,请穷鬼另谋高就,别老跟他纠缠不休。在潮州写了《祭鳄鱼文》,要求鳄鱼尽快滚蛋,否则格杀勿论。他的《毛颖传》也是千古奇文,把毛笔变成童话故事的主角,对毛笔的历史进行恶搞。远在西南的柳宗元见后大笑。黄庭坚说苏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也许用来形容韩愈更恰当。
长庆四年(824年),韩愈因病告假,年底病逝于长安,终年五十七岁。
韩愈是文章百世师表。对韩愈的评价已被苏东坡一锤定音,后人无需多言。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潮州韩文公庙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