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与虚假

诚实是道德，虚假不是道德。我们做人，应该注重道德，实行道德，轻视不道德，离避不道德。

上面那几句话，不论宗教家，哲学家，文学家，科学家，都视为“天经地义”无法反对。但是有时我们不得不虚假，那就是说：诚实有时反而不及虚假的有价值，切实用。请看下面的譬喻：

敌兵已经攻破我们的城——城的东南角。我们的军官，我们的士兵，已经作了种种准备，将在夜间和他们巷战，赶他们出去。你是一个暗探。司令部派你调查。你东张西望，被敌兵看见了，将你一把拖住，并且用手枪指定你的胸膛而高声问道：“司令部在哪里？快说，快说！”

在这种情形下，你还是诚实的好呢？还是虚假的好呀？

倘然你喜欢实行诚实，你理应对他们说：“我们的司令部离此不远，在某街某号。我们的弟兄（士兵），我们的器械，统统安排好了。再过一二小时，乘你们不备我们一定和你们大战，把你们驱逐出去。我是一个暗探，出来打听消息的。”

倘然你不反对谎言，不避虚假，你一定哀求道：“先生对不起，请你放手。我不是本地人；我前天逃难进城来的。我不知道司令部在什么地方。我已经一天一夜没有饭吃，我想到此来寻食物。先生，原谅，原谅！”

这两种答语，你以为哪一种较多价值？较多道德？较多忠心？

我另外还有一个譬喻：

三四个强盗，已经进来了。他们手持钢刀，把住你的前后门。你住的是一上一下的单幢。你的太太和你的小孩，出去看电影了。厨房里的老“娘姨”（女仆）被绑住了，口也塞住了。你独自一人在楼上看《文友》。

两个强盗走上楼来。一个高声喊道：“站起来，站起来！”另外一个奔过来将一把刀架在你的颈间，并且性急慌忙地问道：“铁箱在哪里？金条、钻石、现钞在哪里？快说，快说！不说，马上杀死你。快说！”

你答道：“我有好几千现钞在那只抽斗里。请你们自己去看。那几千现钞是我一月的薪水，刚巧拿回家来。我们没有铁箱，更没有金银财宝。你们随便查好了。我句句真言，不说半句谎话。”

其实你所说的，没有一句真言，句句都是谎话。你开了好几爿店铺。你不是薪水阶级，你是老板。你的金条，全数藏在保险箱中。钻石的一部份（分），你的太太带了出门去了。你住的房屋虽小，然而你的家产，在此次国难中，已由五千元至二千七百万了。强盗不知你的底细，拿了三千余元钞票就跑，真是你的大幸，也是你说谎的功效。

然而我们做人，不可一味说谎，不可常常虚假。诚实当然吃亏，但是“吃亏就是便宜”。且看下面的故事：

数十年前，美国某大铁路公司中有一位年轻多才的工程师。他非独学问好并且品行也好；所以总经理及经理等，都很欢喜他。他的月薪虽不甚大，但是他的希望很多。他静待几年，勤工几年，一定可以发财，一定可以成名。

一天，总经理请他进去，对他说道：“我们决定从甲地起，中间经过乙地，至丙地止，建造一条新铁道。请你立时出去仔细一查，看到底合宜不合宜。请你马上去查，赶紧回来。”那位青年工程师的名字是什么我忘记了；我姑且称他为约翰罢。

第三天下午，约翰回到公司之后，马上就去复命。他说道：“总经理，我们这条新铁路，由甲到丙，不能经过乙地，非绕道不可；因为乙地的六百呎，不是我们的产业。”

总经理道：“是的，是的；我知道的。不过——倘然我们把路赶快造起来，他们一定不会知道的。等到他们知道的时候，我们的路已经通车了。最多他们告我们，和我们打官司。官厅里我有方法可想，不要紧的。你从明天起，尽管去筑那条路就是了。”约翰道：“不，不，总经理，我不愿意造这条路，因为强占別人的地，等于偷盗的缘故。”

次日约翰开除了。他到处觅事，无不失败；他旧时的总经理，已经通知其他十余个铁路公司，说：“约翰为人非独学力欠佳，并且品行不端，请大家注意。”过了差不多十年之后，人们渐渐知道约翰的诚实，知道约翰的不肯虚假。人们开始重用他，信托他。某大富豪，知道他可靠，请他做大公司的总经理。约翰因为诚实而吃亏十年，然而他也因为诚实而得到高职。

原载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五日《文友》第三卷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