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话与不讲
讲话,包括闲谈,包括演说。
我们做人,还是多讲话的好呢?还是不讲话的好?讲话可以现露才学;不讲,岂不类乎傻子?但是古人中有深通七国语言而一言不发者,市场上有全无知识之人而大发谣言者。可见讲话不一定现露才学,有时反而现露痴愚。
不久之前,我听见一位职位极高者的演说。他的衣服何等整洁!他的声音何等严厉!但是他所讲的是什么呀?他所讲的,非独全无发明,连三个月以前报纸上的陈话,都不能够明明白白地转述出来!我恭然听了半天——听至十多分钟时,眼睛闭了。好得他后来很响的“完了”两字,将我惊醒,否则我一定打鼾。
摆开演说,且说闲谈。
闲谈怎样?那更可笑了。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位银行家,他对我说道:“周先生你的学问这样好,为什么不教训教训后辈?我们的茶房,多数没有知识,最好教他们识些字。”我道:“那很容易。你叫他们进补习学校读夜课好了。”他道:“不对,不对!进学校不好,最好有靠得住的个人自自由由地尽尽义务。”他的意思欲我自尽义务,做他们茶房的认字教师。他未免视我太低——不过他也称赞我“靠得住”。他不知道我曾经教过中学,教过大学,并且现在我年岁虽老,依旧以文学指导青年。
讲外行话者,不止中国人,外国也有。请看下面:
古时西洋某高官去谒一位名画家,参观他的艺术室(Studio)。那位高官喜讲“大话”,发表了许许多多艺术上的意见。讲毕之后,他力促画家作答。画家再四辞谢。后来避无可避,只得勉勉强强地说道:“先生,你的相貌这样大方,你的表链这样粗重!你进门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人才——出众的人才。可惜你开过口,讲过话!你所讲的,太浮浅了。你所讲的,我工作室中最下劣的学徒都知道了。你看!他们还在那边暗笑哩!”诗曰:
精通学艺者,
不妨常谈话。
全本外行人,
多言必失败。
原载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二日《新中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