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话实话
话之中听与不中听,不在虚实,而在陈述,不在质地,而在语法。很中听的话,不一定真实;很触耳的话,不一定虚假。反之亦然:很触耳的话,不一定真实;很中听的话,不一定虚假。我们有时喜听触耳的实话,也有时喜听悦耳的虚话。在我们有时喜听悦耳的实话,也有时喜听触耳的虚话。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所喜听的,不是话的质地,而是话的语法。
我们常常读书阅报,也有这种情形。我们所阅读的书报,不一定讲真理,讲实话。但是我们今天细读,明天重读,总是“手不释卷”。我们阅读书报,不全在讨求真理。我们看他们的语法,看他们的语法好不好,周到不周到。说得周到,就是有点虚假,我们往往信以为真;说得不周到,就是全然真实,我们毎每不大相信。所以我们看《西游记》,觉得很好;看“前后汉”,也觉得很好。我们实在看文章,看语法,不是看事实,看虚实。
邹吉甫是一个看坟墓的乡下老头子。他的小“东家”姓娄的两位少爷,三公子,四公子,到他家里来了。他招待他们的时候说道:“乡下的酒水,老爷们恐吃不惯。”四公子道:“这酒还有些身份。”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吉甫自称)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即“先严”之意)说:在洪武爷(明太祖)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一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酿子。后来永乐爷(明成祖)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一斗米只做得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着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十分好了。”
这故事节自《儒林外史》第九回。一样的米,一样的水,当然做成一样的酒;决不会洪武时出的是二十斤,永乐时出的是十五六斤。邹老头的话,当然虚而不实。但是我们读《儒林外史》的时候,总觉得他们讲话讲得伶俐,讲得像一个“忧时悯世之子”。他讲得自己的酒水分不多。我们虽然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那几句话,在那一回中,真是合宜;他的陈述,他的语法,最适当也没有了。四公子的“这酒还有些身份”,未免太老实了——毛病出在一个“还”字。那个“还”字,是批评邹老头子的酒不佳——水分多而酒少。三公子年纪大些,阅历多些,说话比他的弟弟高妙得多。他说:“我们的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十分好了。”客人的量,与主人的酒,却好相合;主人听见了,当然欢喜。三公子的“语法”真好,然而倒是一句客套话——假话。
诗曰:
语言无定质,
但看闲谈人。
虚者反为实,
真诚可不真。
讲实话者,当然呆笨;但是讲虚话者,亦何尝聪明?我们——不论受过教育的,或者没有受过教育,总能分别他人的实话与虚话。我们听他们的话,并非要“取”他们的“口供”,实在是“学”他们的语法。
有许多人在听话的时候,想求获真实,同时还想取得语法。他们做一件事,要达到两个目的,一定失败。他们的亲戚朋友五分之四常说虚话,渐渐被察觉了,一一都断绝了,那么他们岂不寂寞么?再经史子集中讲的,不一定全是真理。倘然他们只愿读那些讲真理的,那末世上之书能读者几何?我们读书,应当听孟夫子的教导,“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原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一日《文友》第四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