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辉·白妞与黑妞

旭辉·白妞与黑妞

旭辉

白妞是妹妹,黑妞是姐姐。不过妹妹不是亲妹妹,姐姐也不是亲姐姐。黑妞只比白妞大三个月,十三岁以前还互不相识,上中学时成了同桌,一口气同了三年。

白妞性急嘴尖,黑妞性情散漫。考试的时候,白妞埋头唰唰地写,黑妞就偷偷地捅她:“哎,这道题怎么做?”白妞就烦:“等会儿!”黑妞就等。一会儿又捅,白妞就身子一拧:“真烦!”黑妞不烦,很安闲地坐在那里,转圆规玩,无所用心。

有一次,白妞也拿着黑妞圆规转来转去地玩,然后当投枪往桌面大力一掷,嗖的一声——没投准,圆规那只细脚伶仃的尖针狠狠地扎进黑妞摊在桌上的手掌。黑妞一愣,瞅着还在颤动的圆规。白妞吓得够呛,赶紧倒打一耙,“唉呀,你干吗不躲开?”黑妞居然也觉得是自己不对,很惭愧,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把这个东西从肉里拔出来。手掌上一个圆圆的洞,慢慢渗出红红的血珠,像美人额上点的一粒朱砂痣。十几年后两人见面,白妞说,你知道吗?当年那个圆规,我太恶劣了,真是对不起。黑妞莫名其妙,“什么时候的事啊?”

那时最快乐的事情,就是一块儿给白妞家当猪倌,抢猪食。老母猪产了崽,不但小猪需要赶去水清草嫩的地方放牧,母猪也要加餐。于是白妞和黑妞就人手一根柳木棍,哼哼哧哧地赶一群黑、白、花的小猪崽去村外吃草,喝水,打滚。黑妞采一满把青白的小菊花,一瓣一瓣揪着玩,白妞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往她脑袋上洒了一把苍耳子。苍耳子小刺核儿,满身是刺,撒上容易摘下难。白妞捂着嘴哧哧笑。黑妞顶着一头苍耳,也好脾气地跟着笑。回到家,家里的料笸箩里有给母猪煮的盐水大麦仁。长长的芒,扁扁的穗,麦粒是黏的,煮熟,加盐,筋道,美味。两个人你一把我一把抓着吃。二十年后,黑妞也还记得白妞家的大麦仁香。

白妞爱美,花两毛钱买一盒润肤霜,抹得手上、脸上厚厚一层,苍蝇不拄拐棍绝对站不稳。再花一毛钱买一面小圆镜,上课的时候偷偷拿出来:“唉呀,我的眼睛这么大!唉呀,我的嘴唇这么红。嗯,我还是双眼皮呢……”太忘情了,数学老师扑过来都没看见,小圆镜被没收了。

怎么办?白妞拉着黑妞在操场上转圈:“我就说,这面圆镜是你借给我的,好不好?”黑妞傻乎乎地答应了,被她拉着一起找老师,结果被老师一块儿训了一顿。灰溜溜地出来,两个人就这么傻傻地心意相通。

后来,当那个十八岁的小老师一出现在英语课堂上,白妞就直了眼,他的眼睛好亮!他真好看!白妞不眨眼地盯着。老师每次转堂,她都准备了好多的问题,好独得恩宠。老师停步身边,青春气息直逼上脸面。她忘了自己问的是什么,老师也忘了回答,两个人的眼睛都亮如星辰。周围一片乱哄哄。

黑妞干咳:“嗯,嗯。”没用。她听不见,他也听不见。黑妞干脆一把掐在白妞的大腿上,白妞尖叫一声,把老师吓了一跳,两个人都醒了,满面通红。一个坐下走神,一个继续上讲台讲课,写出来的字迤逦歪斜,成了波浪线。白妞渐渐成了学校的一大看点。老师学生,一边看,一边有人嘁嘁喳喳议论:“她呀,不正经……”白妞听了,头蒙蒙的,呆头呆脑地走到课桌旁边,拿起一支笔,却不知道想干什么。没等她来得及想给哪个留话,就已经写下了黑妞的名字:“我走了,不要找我,我会想你的。”

她顺着公路往东走,一路上玉米长成一大片的青纱帐。地上有草有花,天上有云,这个时候,黑妞他们,已经上课了吧?

她并不知道,教室里已经乱作一团。黑妞一看纸条就尖叫一声往外奔,头发跑散了,皮筋跑掉了,脚上鞋跑丢一只,嗓子哭得劈了音。等老师派出学生分头寻找的时候,黑妞早已经一个人跑出五公里,超过白妞了。她过于慌乱了,没看见白妞一闪身进了高粱地。

当白妞被随后赶来的学生找回去,黑妞也光着脚丫子一瘸一拐回了教室,一见白妞,眼泪哗哗就下来了,拳头咚咚地捶过来,好疼。

三年过去。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白妞结婚的时候,黑妞送来一床毛巾被,黑妞结婚的时候,白妞给黑妞送去两床广州出的被罩,一床暖黄,一床洋红,绣着大大的牡丹,放在黑妞和她的夫君在乡下的新房里,华丽得不行。黑妞的脸像黑玫瑰,笑得绽开一瓣,一瓣,又一瓣。

好景不长。有一天,白妞的先生下班回家,说:“我听到个不好的信儿。东邻村淹死一个年轻人,二十五六岁,说是媳妇是西邻村的,有个两三岁的孩子……”白妞急了,黑妞就是西邻村的,嫁个丈夫在东邻村,孩子两三岁了。打听实了,白妞脸色苍白,一屁股坐在地上。

去看黑妞时,她瘦了好多。家日益贫穷破败,黑妞脸色黑黄,忙着张罗饭菜。饭毕拿出一张照片,“你看,我和他唯一的一张照相。他当初和我相亲的时候,一下子就喜欢上我了,生怕我不答应。他不知道,我也喜欢他……”

当爆竹再一次响起,红屑纷飞里,黑妞又做了一回新娘。白妞却没有出席。她积劳致疾,正蜷缩在家里。

三朝回门,黑妞打过电话来,听着白妞喑哑的声音,说:“你的家在哪里?啊?快告诉我,我现在就坐车去看你。你真让人不放心,为什么总要让我着急啊!”白妞一下子坐起来:“好啊好啊,你来吧!”

当两个人再次坐到一起,才发现真是光阴易过,岁月平添。兜兜转转间,都已经三十多岁。白妞说你知道吗?当年那个圆规,我太恶劣了,真是不好意思。黑妞说你家的大麦仁真香啊,真想再来一碗。

“你有钱没钱?”突然,白妞把黑妞问得一愣。

“干什么?”

“我要治病,要好多好多钱。”

黑妞不说话。白妞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的脸,心里山呼海啸。一本书上说,要想验证朋友的感情,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向其借钱。看罢,白妞干脆把身边人全都试了一遍,结果让人伤心。一个朋友问自己为什么不去贷款,还有一个男人,动辄打电话来纠缠,海誓山盟起来不眨眼,如今只发过来一个短信:“对不起,我恐怕帮不上忙。”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假如黑妞也来敷衍,这个世界真是不必再留恋。

黑妞不说话,左手捏右手,把指关节捏得发了白。白妞额角暴起青筋,脸上一丝一丝渗冷汗。

黑妞终于开口,她说:“我没钱。”

看,谁把谁真的当真,谁是唯一谁的人?

“不过,”她接着说,“我有房,而且,我刚嫁的这个人,家里还养着两头牛……”

溪花顺流漂下,游鱼跳上龙门,表面泥皮层层剥落,露出珍珠光华耀眼,原来世上真有爱如净莲,一霎那芬芳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