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生活家
凉月满天
我的同学,个个都是生活家。
这是我自造的一个词。
一个同学,喜欢收老物件,家里纺车啊,马灯啊,还有树墩子,林林总总。她又会画画,把家里的旧柜子涂成红身蓝面,画上金色花。如今又迷上了烤面包,肉松的,果酱的,看得我馋死了。她没事就喜欢出去看花,缤纷花海里一袭浅蓝衣衫的背影。
谁也想不到她是死里逃生。
去看新房,从高高的电梯井掉下去,浑身骨头都碎了。我以前住医院,见过一个车祸断腿的人,惨叫得人骨头缝里替他疼。她却是被送医院,熬过不知道比断腿多少倍数的疼痛,成了全病房里最快乐的人——她说:“掉下去的时候,想着完了,要死了。结果没有死,这多么让人高兴。”
所以她现在高兴地休着假,高兴地画着花,高兴地养着狗狗猫猫,高兴地忍着腰疼——腰里还打着钢钉——烤面包。狂风抽了她多少耳光,暴雨又浇了多少遍的透心凉,还能活得这么有滋有味,我觉得就该封她一个生活家。
还有一个同学,喜欢看童话。四十五岁了啊。同学聚会,夜来睡在她家。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好静的夜。我听她讲:“有一只蝴蝶,想过一种稳定的生活。她找到了这朵花,觉得不合心意,离开去找另一朵花,还是不合心意。就这样飞啊,飞啊。忽然一只捕虫网当头罩下,她被捉住,被一只长长的钢钉刺穿,钉在纸上做成标本。她想:“啊,这个结局也不错,起码它是稳定的。”这个童话我至今记得,更记得那个寂静的夜晚,另一个同学睡着了。她的声音稳稳地传过来,又安静,又柔和,可以安抚悲伤,可以劝诫迷茫。她的生活也是有滋有味的,爱人出差到我的小城,想念她,把她召来——我想拐带她来我家,她老公把她抓得死死的;孩子也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还会张开胳膊,对矮他一个头的她说:“妈妈,抱抱。”
结果第二天早晨,那个没有听见童话直播就睡着的同学放声大哭。我们吓死了,问:“怎么了怎么了?”她哇哇地叫:“这么美好的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呜呜……又要分开了呜呜……”这个同学,我满心伤痕的时候,买张票跳上火车直奔她家。她和她老公带着我逛水乡,一路映水红灯,店铺如林。她老公紧攥着她的手。我调侃她:“你们两口子秀什么恩爱。”她说:“才不是。他不敢松手,他一松手我就得冲出去买东西。”可是老公一会儿摸一把她头发,一会儿又摸一把她头发,就是秀恩爱嘛。她一回家里,马上系围裙给老公蒸鱼——秀恩爱的生活家。
烤面包,讲童话,秀恩爱,这些有什么好?
可是这些就是生活。
小时候,爱绣花。一块细白布用圆圆的竹绷绷起来,各样丝线绣出绿叶红荷五彩鸳——是真的五彩,脑瓜顶上的羽毛都是我用五种丝线绣出来。又占时间又磨手,绣它何来?可就是觉得好。好是什么?就是有趣喽。有趣是什么?就是这种生活方式我喜欢,人若不解我,我亦不足与人说——白素贞为什么嫁给许仙,还搞出开药铺、偷官银这么多事?不就是她觉得凡人柴米油盐的有趣吗?所以人真不能动动手指就什么都有,来得太快太容易的东西不珍惜,过得太好太顺遂的日子没意思。一定要历过劫,深入想过生活的意义,知道真情比黄金贵,才有资格当生活家。
网上老是流传谁谁辞职不干,归隐田园,栽花种菜,可是村里百姓天天过的就是这生活,却没有人艳羡,大约是觉得除了这种生活,他们只能过这种生活。而我们艳羡的是明明可以过那种生活,却偏偏要过这种生活的情趣和选择。看我的同学们,别人都买房买车,她们选择烤面包;别人都拼升职加薪,她们选择看童话,养童心;别人都角斗厚黑,她们选择恩爱共生。
——这才是生活家们过的有趣的生活。
我是生活家吗?我不算。我宁可买面包也不愿烤面包。我也养不活花花草草,我的生活干枝寥叶的。可是当我一行行地写出字来,或者一行行地读进书去,我就觉得不干渴——我爱这干枝寥叶的生活。那么,我这个人虽不有趣,这种生活却是我觉得有趣味的。
那么,所谓的生活家,大约就是采取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只为着对生活说这三个字。
——哪三个字?你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