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不是情种
想说说武松。
中国人谁不知道武松呢?谁不知道武松打虎的故事呢?在中国古典文学的人物画廊里,武松应该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虚构形象。如果按照眼下时兴起来的排行榜,武松应该是位列前三名的。
对于武松这个人物,民间历来有多多的文章和口头文学流传至今,民间的曲艺和戏曲也多多地拿他当主角说事儿。他的知名度之高,影响力之广,能与之比肩的不多。用一句时下的语言,武松应该是一个绝对的“超级男生”。谈歌问过许多朋友,他们最早启蒙的“水浒知识”,大都是由武松打虎开始的。水浒人物的故事在中国民间流传最多的、最广的,也大多是武松的故事。中国老百姓大概没有不知道武松的。武松的影响力应该是巨星级别的。如果他活到现在出来拍广告,在中国各电视台的价位应该是最高的。多少年来,说书的、唱戏的、画画儿的种种,靠武松吃饭的艺人,实在是不少。用现代的说法,这是一个市场利润空间很大的人物。一个武松养活了多少艺术家啊。谈歌至少知道,盖叫天先生就是以演武松大红大紫起来的。
武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咱们先分析一下武松的身份。
有一种传统的说法:《水浒传》是一本描写农民起义的小说。其实这是一种误读。《水浒传》这部小说里,梁山泊好汉中真正是农民身份的,不过阮氏兄弟和解珍解宝几位,极少。梁山好汉的个人成分,大多是一些基层官吏、在职军人、乡绅地主、没落的文人,以及一些无业游民。武松算哪一类呢?以他出场时的身份来说,他大概应该先算做农民混进城市里的游民。为什么这样说?武松是在清河县打死了人(后来得知那人没死),出来躲案子的。他属于有重案在身,盲流一类的人物。他身上肯定没有身份证、暂住证什么的。因此可以说,武松是由一个农民的身份,因为犯罪后逃匿,摇身一变,成了城市里的无业游民。也由此,武松开始在江湖上渐渐冒头了。他后来因为一个非常事件,即他在景阳冈上打虎,突然暴出大名,被政府破格录用,当上了阳谷县里的捕头。捕头是什么干部?应该算是县公安局刑警队长的职务,专门负责办理县里发生的刑事案件。可是,按照宋代政法合一的制度,县公安局长应该是由县长兼任着。可是看《水浒传》,县长们似乎从来不办案子,大多是审案子。那么,武松就应该属于代理公安局长的身份了。这样,武松的身份,此时要归到基层官吏这一类人中去了。作为一个县的公安局长或者代理公安局长的武松,此时绝不会生出反政府的思想,武松绝对是想好好干工作,做一个称职的国家公务员,安安稳稳度过此生。这应该是武松参加工作后的真实想法。
我们不能怀疑武松当了公安局长之后就是官迷,他大概是想,好不容易在阳谷县找了这么一份正式工作,国家给自己发着工资,还有职务补贴,好事儿啊!自己一定要凭着本事吃好这碗饭,再跟哥哥相守着,这也是一种天伦之乐。武松从小没有了父母,是武大把他一手(一把屎一把尿。中国人都爱这么说)拉扯大了。应该说,武大在武松心目中,有父亲的影子。武松是一个视长兄如父的典型示范。如此说,幸福生活的大道已经在武松的眼前铺展开来,武松由此认真努力地工作下去,将来即使不提拔,但是稳稳当当的小日子握在手里了。日后再娶上一房妻子,生儿育女,美哉美哉!可是,偏偏闹出了一个西门庆,这就把武松逼上了狮子楼的杀人现场。书读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西门庆登场,闯入了武松的生活之后,武松别说想当好公务员了,就是想当一个自食其力的下岗工人,也办不到了哟。由此,武松的幸福生活就被西门庆蛮不讲理地撕成碎片了。
武松如何会与西门庆遭遇了呢?读者都知道,责任百分之百在西门庆。武松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这一场遭遇。我们接着读小说。
西门庆算是一个先富起来的城里人。既然富了,人们只能注重现实,而不能去追究他的原罪。那年代可以正大光明地包二奶,似乎是一种时尚。(当代又如何呢,有钱的,没钱的,有权的,没权的,不也是“包”得热火朝天吗!)于是,富裕起来的西门庆便开始享受生活了,便喜欢在女子身上下些工夫了。话说那一天,西门庆偶尔遇到了武大郎的老婆潘金莲,潘金莲长得漂亮啊,西门庆搭上一眼,就看中了,他就立刻心猿意马起来,想把潘金莲包做二奶。这男女二人眉来眼去,就有了点儿那个意思。这时候,偏偏又挤进来了一个王婆,她一想拍西门庆这个富人的马屁,第二想挣点儿中介费。于是,王婆从中拉皮条,于是,加速了西门庆与潘金莲之间的情感升温。二人开始有了私情。
武大郎的悲剧由此开始。武松想干一辈子国家公务员的理想,也在暗中悄然破碎。而这突如其来的生活变化已经在西门庆与潘金莲的爱情中不断加剧而且冲刺了,武家兄弟二人,还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
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这件事,跟民间常常发生的那种男女私情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赌出贼凶,奸出人命,这是人类自古以来的通例。中国外国一个样子。可富人西门庆未必会这么想,奸出人命?出什么人命?照我西门庆这样的身份,能出什么人命?西门庆,横!就算是我西门庆跟某某人的老婆私通了,那男人也得老老实实戴着绿帽子。你惹不起我啊。我西门庆先生是什么人物?我是城里的名人嘛,纳税大户,政府重点扶植的民营企业家,我还是这个会那个会的常务委员呢。行了,你武大不就是戴了戴绿帽子了吗?你在乎个什么劲儿吗?你真要是在乎得不行,那你就离婚。你老婆潘金莲就归我包养了。你实在不愿离?那你可得忍着。什么?你不想忍着?那行,西门庆就与潘金莲合伙把武大给弄死了。弄死了就弄死了,我西门庆县里有人啊,县长就跟我是哥们儿。能把我怎么样?这应该是西门庆先生的逻辑。可是,西门庆先生的逻辑出了问题,西门庆把“有些”当成了“全部”,在逻辑上叫做把“特称”当做了“全称”。这逻辑就不通了。他就没有想到,这事主儿武大偏偏有一个兄弟。而且这兄弟偏偏是武松。这事儿就热闹了,也严重了。别说武松是现任代理公安局长了,就算武松是一个下岗工人,武松这脾气也得把西门庆宰了。你西门庆有钱怎么样?你是民营企业家怎么样?就算你跟县里的领导干部们熟门熟路又怎么样?就算你跟市里省里的领导干部们是铁哥们儿又怎么样?武松绝对不会买你的账,我不杀了你西门庆,怎么能出胸中这口鸟气。这是武松的逻辑。于是,就有了血溅狮子楼。写到这里,再奉劝时下一些有钱人,前车之鉴,您千万别走西门庆先生走过的路,你就算是有钱,你就算是县里的或者市里的或者省里的名人,你就算是县里或者市里或者省里的领导的铁哥们儿,你也不能肆无忌惮地欺男霸女,你也不能随随便便给某一位底层男人戴绿帽子。你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一个武松来呢?中国从古至今,从来就不乏武松这样的人物。
手边就有一张报纸。讲南方一个案例。有一个做食品加工的老板,姓陈,也是农民出身,进城十几年,干得不错,力也出了,汗也流了,生意就兴隆了,就有了多少万多少亿了,就成了当地的名人了。古人讲,贵易友,富易妻。这话现在也不过时。这位陈老板就想换换老婆。老婆换了几届,他还是不满足,他看上了一个手底下的漂亮女工,姓赵。可是这位赵女工已经结婚了。男人姓林,也是这个陈老板手下的工人。按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是这位陈老板就是盯上这窝边草了。非吃不行!按照报纸上写的,他先是用小恩小惠拉拢这位漂亮的赵女工,就渐渐地热乎了,然后就顺理成章地有了那种事情。按说,事情到此也就应该为止了。现在社会开放了嘛,这种事情,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你们这种关系,顶多是自己幸福,别人不幸福罢了,也没有人会把你们扭送到派出所。可是,这个陈老板不仅要朝朝暮暮,还要天长地久。非得把这位赵女工娶到手里。于是,就先是把赵女工的林男人给开除了。然后,就逼着赵女工回去离婚。这位赵女工的行为,也实在让人泄气,她还真就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主儿,她还真就爱上了这位有钱的陈老板。回去就闹腾着离婚。赶上那位林男人也想不开,死活不肯离(都说女人想不开,这男人也就真有想不开的)!不离?你不离可不行,陈老板着急啊,就动邪的了,雇佣了一帮社会上的地痞流氓,打了林男人好几次。最后一次,还把林男人打到医院的病床上去了。这下就惹出祸事了。这个林男人有一个妹妹,姑且就叫她林妹妹吧。林妹妹性格刚烈,她可不是《红楼梦》里那位弱不禁风的林妹妹,她是一个女武松的脾气,当下就扯着赵女工的脖领子,找到陈老板的办公室,质问:“你们凭什么打我哥哥?你们两个狗男女做下了好事,还打人?”越说越急眼,陈老板就喊保安,要轰林妹妹出去,谁能知道林妹妹腰里掖着把刀子呢,她就把陈老板按在了沙发上,一口气捅了十一刀,陈老板当下就一命呜呼了。这林妹妹真成了一个“女武松”。此是插话。带住。
行文至此,想到了一个老话题:自来一些学者专家研究武松这个人物,总是津津乐道地猜测武松跟潘金莲之间那点儿男女事。这真是中国自古以来读书人的悲哀啊。谈歌一直奇怪,为什么中国的文人总是对这一段故事感兴趣呢?实际上,无论七十一回本,还是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这本小说里,武松与潘金莲根本没有那种关系嘛。可是多年来,一些读书的文人,还是从字缝中读出来了武松与潘金莲那种微妙的男女关系。研究来研究去,或者说潘金莲暗恋着武松,或者说武松是强按欲火,有贼心没贼胆。是不是这种情况?书中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嘛,可是从来的文人大都这么说。众口铄金,武松就算是还活着,作为当事人,这事情还真是说不清楚了。当代一个作家还专门写过一出戏,研究武松的性心理活动。这位作家的研究结果证明,武松先生的确是暗恋着自己漂亮的嫂子。如果这么推测,那么武松与西门庆之间,就不存在为兄报仇的事情了,纯粹成了两个大老爷们儿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的故事了。武松杀人的动机和社会价值就得大打折扣了。如果再使用这个逻辑分析上边的那个“女武松”呢?莫非,她也是跟她嫂子争风吃醋?
其实,这是中国文人的无聊。
还别说,这无聊的本事真大。中国自古以来,无聊的文人就不是少数,是一种大面积无聊。其实,说穿了挺没劲,并不是武松喜欢潘金莲,而是那些无聊的文人自己喜欢潘金莲,就拿着武松说事儿。这叫什么?意淫!写到这里,不禁想到当下文坛上许多作家乐此不疲地大写特写这种性文学。就是自古以来中国文人骨子里的毛病。你瞧吧,某部小说里,某某男主人公会跟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子都有肉体关系。或者说,某某某喜欢他,谁谁谁暗恋着他。至于吗?你能有多大的魅力啊?女作家也跟着起哄,一开篇便是与几个男人做爱。不就是那么点儿事吗?你们就真的那么招人待见吗?真叫男人那么苦苦相思吗?那是张艺谋电影里的台词:安红,我想你,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更没劲的是一些评论家,也跟着无聊。举凡这些作品,只要是写了男女之间那点儿事儿,只要是情节写得精彩,细节真实而且生动,像三级片似的,就一律被评论家们看作揭示了人性的深度作品。多少年了?评论家的观点就没有变过。谈歌就是闹不明白,人性的深度如何总能联系上这种脐下三寸的事儿呢?评论家们除了这点事儿的深度或者浅度,还知道别的深度吗?
谈歌相信,当年施耐庵先生写武松这个人物时,绝不会是这种想法。拿着武松发挥,本来就是一些无聊文人的事情。曾经看过三十年代一本写石秀的小说,还是一个挺有名的作家写的,硬说石秀跟潘巧云有一种复杂的情感。什么复杂情感?这不扯淡吗,不就是男女间那点儿事情吗?作者还描写石秀揭发裴如海(那个偷情的和尚)的心理,说石秀这样做是出于本能的忌妒。作者硬能认识到这一步,这个问题就真是无道理可讲了。可人家《水浒传》的作者根本就没有这样写啊。
我们接着说武松,看到后来,武松醉打蒋门神。这一回写得生动活泼精彩纷呈。谈歌这里要提问了,蒋门神有一个老婆,就是让武松抱起来扔进酒缸里的那一个女子。谈歌不知道这些评论家读到这里会有什么想法?武松跟蒋门神的老婆莫非是初恋?或者蒋门神的婆娘曾经拆散了武松的某一段姻缘?否则,武松对这女人这么大的仇恨,硬把这女人扔进酒缸里去了,这也太不爱护妇女了。所为何来?或者是武松对蒋夫人由爱生恨?谈歌相信,评论家们肯定有自己的“爱情”想法,可你们得给说圆了。好,接着说,大闹飞云浦之后,武松血染都监府,武松也杀了不少女人。希望联想丰富的评论家们也把这些女子挨个排列出来,分析一下武松当时的性心理活动状态。不可否认,中国传统文化里,有相当一部分色情文化。从唐诗宋词到明清小说,写色情的着实不少。发展到现在,文学圈子里有了一种怪论,不写男女间的事情,似乎就不是好的文艺作品。这也是当代中国文人圈子里的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成了文学惯例。几大名著,如何《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小说的成就,真的就不及《红楼梦》吗?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上边的几部书里缺少男女私事的故事情节罢了。这个秘密一经拆穿,便无稀奇。但是,唐诗宋词留下来的绝大篇章,涉及男女的却少,并不是唐宋年代少有人写男女情感的作品,而是写好流传下来的不多。而明清的一些情色小说,写得也不见得怎么精彩,却影响当代甚重。谈歌不好说当代的男女作家们都是色鬼花痴。但是,过于注重男女关系,却是当代作家的一大特点。扯得远了,打住。
武松最后的下场是出家了。他还落了一个残疾,一支胳膊扔在了征方腊的战场上。关于这一点,文人们也有自己的看法。说这支胳膊之所以丢了,是因为被他嫂子潘金莲摸过。所以武松必须截肢。是这么回事吗?
不知道这些文人们的猜想,关于武松与潘金莲的情感,有几分是武松的,有几分是文人自己的。
再说明白一些,武松并不是情种。情种都是无聊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