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手铐:一部没有拍摄的影片和它的43个变奏

纸手铐:一部没有拍摄的影片和它的43个变奏

影片《纸手铐》在三个层面上展开。

在第一个层面上,该片将以故事片的虚构形式直接呈现一个人的真实经历。那人作为一名“思想犯人”,20世纪70年代曾在一座极为偏僻的、近乎抽象的监狱里被囚禁了数年。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这种匮乏在这座监狱里也有所反映:该监狱关押了近千名囚犯,但只有十来副铁铐。这对于维持正常的监狱秩序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纸手铐被发明出来。囚犯如果违反了狱规,其惩罚不是直接用铁铐实施,而是以监狱管理人员即兴制作的纸手铐来象征性地铐住囚犯的双手,惩罚时间从三天到半个月不等。惩罚期间,若纸手铐被损坏,则立即代之以铁铐的真实惩罚(铁铐每副重达30公斤)。如果惩罚期满时,纸手铐仍然完好无损,则不再实施铁铐的惩罚。

纸手铐被发明出来之后(无论它是作为一个玩笑,还是作为欠缺物质性的无奈之举),囚犯们为逃避铁铐的惩罚,全都神经质地、心力交瘁地保护纸铐不被弄坏。长年累月这样做,导致囚犯在心灵的意义上普遍患了“纸手铐恐惧综合征”。

该片的主角(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我们暂且称他为“那人”)对纸手铐的恐惧,起初体现为对记忆的恐惧,而记忆是他维系与入狱前的自由生活之真实关系的唯一途径。他的父亲是一位享有盛名的民间剪纸艺人,其“纸鸟”作品系列千姿百态,广为人知。影片主角自小耳濡目染,心追神往,受父亲影响之深可想而知。通过“纸”来表达飞翔的愿望,成了他内心深处萦绕不散的一个深度情结。

档案是这样记载那人的入狱原因的:胆敢将主席头像裁去一半,折成纸鸟,到处飞着玩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那人暗恋上了一个女孩。他发现女孩每天黄昏都会独自一人在空地上看飞鸟,有时会痴痴地看上一小时。于是那人突发奇想,决定用纸折一只鸟送给女孩。但他找不到中意的纸。物质匮乏的年代,好纸得用来印制主席像。那人只好用主席像反过来折(纸张太大,就裁去一半)。女孩得到了纸鸟,欣悦之余,将纸鸟带回家中,拆开来想照原样折出更多的纸鸟。女孩家长发现纸鸟是用主席像折叠的,而且是半张主席像。这可是个大案。那人就这样被抓进了监狱。

在监狱中,那人必须与自己的童年记忆、青春期记忆决裂:同样是“纸”构成的现实,从前是关于飞翔的,现在则是关于禁止和惩罚的。最终他对纸手铐的恐惧变成了日常生活。他终日沉湎于纸手铐幻觉之中,双手在任何时候都呈现出被铐住的样子,甚至在梦中也是如此。并且,他不能忍受纸撕碎时发出的声音,他对那个声音极度敏感,深怀恐惧。

纸手铐的“囚禁”主题变形为“听”:对纸撕裂时发出的微弱声音的一种听,非常遥远的、几乎没人在听的一种听——在纸里听到铁,在各种声音中听到纸。一种连它自己都不是的声音,可以任意被改写为任何一种令人恐怖的声音。影片的主角第一次听到那声音(纸铐被撕碎的声音)是在梦中,当时他正好梦到一枚伸手可摘的苹果,他双手向上去摘那苹果时,铐在手上的纸手铐撕碎了,他听到了一种类似于刀片在割、锉子在锉的带铁锈的声音——与其说是听到的,不如说是感觉到的。

诸如此类的细节对我们来说可能是思想的隐喻,但对那人来说则是每天的现实。以至出狱多年之后,这种“纸手铐恐惧综合征”仍然在他身上起作用。他双手被无形的、内心的手铐固定在某处,永远呈现出被铐住的样子。他只有在“被铐”的状态下才有安全感,才能感到“手”的存在,才能安然入眠。他依靠对纸手铐的想象活在世上,纸手铐对他来讲既是恐惧又是一种类似于乡愁的“迷恋”。他只能在幻想中但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听到纸撕碎的声音,比如,拆开一封信的声音。出狱后,他收到过那么多来信,但他从不拆开。那些来信中有那女孩的来信吗?女孩一直在等他吗?在命运的意义上,他将错过什么呢?

影片的第二个层面是对上述故事的即兴讨论。

这个部分将用纪录片的手法拍摄。讨论不加预设,主要围绕以下几个命题:

其一,想象中的监狱比真实的监狱更为可怕,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关在里面,但又可以说人人都关在里面。这个监狱是用可能性来界定的。

其二,纸手铐带来的“不自由”的恐惧在于:它太容易挣脱,因为它取消了“铁”这样的物质现实,囚犯一不小心就挣脱了它,完全不想挣脱也不行。纸手铐一撕就碎。在这里,惩罚变成了游戏和玩笑。一种肉体的悲剧结束了,代之以一种心智的喜剧。

其三,考虑虚构的能量。纸手铐是站在虚构这边的,但它本身构成了一种真实。被纸手铐铐住的是我们身上的“非手”,纸耳朵听到的是众声喧哗的“聋”。

其四,纸手铐所包含的“非手铐”因素是如何起作用的?“非手铐”的存在证实了“非手”的存在,在纸铐里我们看不到真正的手。

其五,纸手铐发明了一种“非肉体”的惩罚。在纸手铐中,作为肉体的手是不存在的。但如果手铐不是铐在手上的,那么它铐在什么上呢?如果最严酷的惩罚不再施加于肉体之上,它又能施加于什么上呢?答案似乎也就深藏在问题之中:既然惩罚的对象不再是肉体,那就必然是心灵。曾经以物质的(铁铐的)形式降临在肉体上的灾难,现在以非物质的(纸铐的)形式深入心灵、想象、直觉、梦境之中。囚禁内化了。囚犯本人是怎样成为他自己的狱卒的?

在影片的第三个层面,参与讨论的人一个个销声匿迹,只剩下孤零零的、手写体的文本。一种清洗液开始清洗影像,它同时被涂抹到影片的声带上。起先,人的声音没有了:交谈声变成了哑语,咳嗽声哽在喉咙里。接着,物的声音也没了:电话被挂断,打字或书写的声音被橡皮擦擦去,仅有的一支枪是哑火的,不能发射子弹。最后,电影放映的声音也消失了,放映机不再转动,但影片继续在放映。清洗之后,只剩下纸被撕碎的声音:各种不同的撕法,各种不同的纸。

影片越来越抽象,越来越静谧,最后达到近乎默片风格的地步。它能否被拍成具有纯粹电影本能的片子?

从最后出现在银幕上的那缓慢移动的、孤零零的、手写体的文本中,可以读到如下文字(这些文字构成了关于《纸手铐》影片主题的43个变奏)。

1.究竟是什么在定义纸手铐,使之如此牢固地铐住那人的手?有没有比恐惧更隐蔽、但又更直接、更具原理性质的东西在起作用呢?纸铐铐住的其实不是真手,而是纸铐发明出来的非手。这可真是一件怪事:那人被纸手铐铐住之后,手仍然是真的,但却像假的一样不起作用了。起作用的是非手。手和非手共享一种现实,共有一副皮囊,它们看上去就像为同一把锁配的两把钥匙般一模一样。

2.没人能听到纸手铐撕碎时,人(作为历史幻象的人,或作为构造现状的人)从内心发出的一声尖叫。没人能听到纸里面的铁,骨头,词与物。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纸手铐,这是什么意思呢?纸可以用来书写、涂抹、擦拭、遮蔽、登记、印刷、绘画、折叠、搓揉、燃烧,但纸肯定不能用来定义手铐。纸,手铐,这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概念,当它们在同一个物质现实中合为一体时,那物质现实显然意味着对两者在定义上的取消。手铐的定义——强迫性地铐住你的手,不让手乱搁乱动,不让手挣脱——被纸取消了。而纸的定义——一撕就碎——被手铐改写为铁,在这一改写中铁实际上既是最后的存在,又从未真的存在。所以就定义而言,手铐,纸,铁,这三样东西作为它们自己全都自行取消了,它们全都以放弃自己来表达自己,以退出自己来抵达自己。纸手铐作为一个物,其存在并无实体,其起源无法眺望,具有詹姆思·乔伊斯所说的“使语源虚无化”的性质。

3.纸手铐:一个“灾变幻象”。它不仅是监狱管理人员的发明(监狱管理人员是在一对一的、日常公务的语境中发明纸手铐的,纸手铐起源于狱规、物质匮乏、个人恶作剧的诡异混合),更是囚徒自己的一项发明:用纸发明铁,用轻发明重,用真发明假。这是否意味着手铐被非手铐重新发明了一遍?

4.纸手铐耐人寻味之处在于:它不仅是被现实发明出来的,也是被梦发明的。一个长时期带纸铐的人,去掉纸铐反而难以入眠,即使入眠也会“梦见”一副纸手铐。

5.这恐怕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纸手铐可以用来固定手在梦中的位置。想一想吧,梦的世界是多么广阔,多么自由。那在梦中被规定了位置的手是你的手,还是梦中人的?梦是生者的国度,还是死者的?你还不是死者,却像死者那样在听,听到所有生者身上的死者的耳朵。或者说,是死者在生者身上竖起了耳朵,偷听活着的那个人。

6.你只能听到你早已听到过的声音,只能看到你早已看到过的形象。那声音,那形象,甚至你不在听、不在看的时候,也到处都能听到和看到:在别的声音和形象中。你看着某物,它起初并不是你早已看到过的那物,但慢慢就会(没准突然就会)在形象上变得与那物相似起来。你听着许多彼此不同的声音,它们最终都聚拢和消失在你早已听见的那个声音上。

7.由此构成了一种我们称之为超声音的声音,超形象的形象,亦即一种超现实的古怪现实:如果你在别的声音和形象中听不到它,看不到它,它就会从中发明它自身。它随处藏身,又随处现身,想回避都回避不了,以至你对它的任何回避全都反过来证实它,形成它。你看它的时候,它也反过来在看你。仿佛不是你在看它、听它,是它本身在看,在听——用你早已听到的声音去听你从未听过的。

8.这样一种超声音和超形象,这样一种超现实,已不仅仅是一种精神氛围,它直接是生理和自然的一部分。它形成了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身体。那当然是个假的身体,但假的在某个语境中比真的还要真。它没眼睛但能够看,没耳朵但在听,没腿但行走在我们中间——“跛,在某处追上了跑。”它戴了顶帽子,可是没有头(歌德写过这么两句打油诗:“缝制一顶帽子容易,找一个适合它的头颅却难”)。它到处与人相握,却没有手。

9.请给它铐上一副纸手铐。没有手,就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借。纸铐铐住的现实,要多轻有多轻,但对于重的它又太重。存在的天平并未因此而倾斜。天平的另一端是些什么呢?法国诗人圣琼·佩斯在《远征》一诗中写道:“用一粒谷子称量生活吧。”真的,从词的意义上讲,生活就只有一粒谷子那么重。

10.一粒谷子是对生活的一种馈赠。一副纸铐呢?

11.纸手铐:一个尺度。它不仅衡量出了“自由”是多么轻,而且衡量出“不自由”有多么轻,多么虚无,多么游戏化。监狱管理人员也好,囚徒也好,手都是纸手,人也都是纸人。

12.总得给虚无派用场。手铐被纸虚无掉之后,手并没有从手铐解放出来,升华出来。相反,手也虚无掉了。手现在变得必须和手铐在一起才能证实、才能感觉到它自身的存在。一个对手铐感兴趣的自由人,这是什么意思?有没有一副对自由感兴趣的手铐呢?铐过太多的手之后,手铐对手已经不感兴趣了。而对于手来说,铁铐和纸铐,其实都一样:手不堪其重,也不堪其轻。在这里轻也就是重,自由正是不自由。

13.有了纸手铐,人就可以把自己内心的恐惧感和不安全感托付给它,将生命的全部注意力凝聚于不让纸手铐被撕坏这样一个念头(一个命题)中。在纸手铐完好无损的领域内,囚徒是安全的,宁静的,不受惩罚的。纸铐的圆类似于孙悟空划出的圆,只要待在里面就是安全的:铁进不来。纸铐成了保护伞,它使囚犯避开了来自物质的、真正铁铐的伤害。这是一种纯属内心的、不可测度的恐惧,恐惧就恐惧在,恐惧的对象在物质上过于非物质化:纸铐太容易挣脱,太太容易,一不小心就挣脱了。因为纸手铐乃非物质的产物,保护手段也就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上的。保护纸铐不被撕坏——这本身就是一个象征性的命题。人只能依靠象征性,依靠对并无实体的纸手铐的感觉、推断、虚构来保护它,而没有物质性可以依靠。

14.物质性:这正是中国的文学生活、知识生活真正欠缺的东西。纸手铐之所以具有威慑力量,是由于纸里头有“铁”这样的物质。当然,这是那种“语源虚无化了”的物质:因为当纸转化为更为虚无的存在状态(比如,撕碎的声音)时,那人听到的不是纸本身,而是别的声音。纸在语源上被改写了。

15.纸手铐将手变成了象征性的手,没有手的手,不敢乱放乱动,不知往哪儿搁。

16.纸就是纸,铁就是铁——实证思想如是说。但纸在何种程度上被准许是铁?纸与铁的吊诡关系是实证主义难加追问的。说到底,纸和铁在纸铐中与其说是事实,不如说是陈述事实的“词”:不透明的、由反词构成的词。纸与铁的差异,无非是轻词与重词的差异。而手铐本身不过是一种引申义,一个中间环节。

17.事实会不会因词的减轻而变得透明昵?用纸减去铁之后,一副手铐还剩下些什么呢?它更多了:多出了象征性,多出了虚构,多出了词。

18.当心词。手铐既不是铁的也不是纸的,而是词的。是词在铐你。

19.纸手铐的虚构性质是如何产生影响的?纸手铐中的超手铐是否早于物的存在、早于词的描述就已预先“根植于一预备性质且处于基本选择的深处”(福柯《知识考古学》)?超手铐赋予纸手铐的存在以合法性、真实性,使之成为一种话语——纸手铐并非伪手铐,而是关于真手铐的伪陈述。

20.与铁之重纠缠在一起的纸之轻把手铐变成了一种奇异的肉体真实—心灵真实混合体。纸吸收了铁的成分,并用非肉体的语言对身体说话。纸手铐对心灵的惩罚不可避免地涉及了身体,成为双重惩罚。

21.这里面有一种复杂交错的关系:对身体的司法控制与对心智的观念性控制纠缠在一起。一种依附状态(比如手依附纸铐,自由依附不自由)围绕控制被组织起来,被精确地设计出来,被精心照料、培养、估算,不借助暴力和恐惧,但却依然是物质结构的一部分。铁之重从纸之轻蒸发了,权力仅是一种氛围。

22.纸手铐应被解读为一套权力技术学的编码,而不是权力本身。它把一个人具体的、单独的身体,变成了社会的、集体的、匿名的身体。它行使的乃是一种微观权力,有无数的投射点、转折点、冲撞点、透视点、出发点、消失点。真正的权力总是以缺席表示它的在场,以不足表示它的过剩,以仁慈表示它的残忍。

23.那人身上从前的、无以名状的、对外界事物的恐惧,现在全都朝着对纸手铐的恐惧涌起。这是发明。用具名的、个别的、部分的恐惧发明抽象的、无名的、不存在的、整体的恐惧。词与名来自于物,现在,它反过来成了物的起源:先有对纸手铐的想象和恐惧,然后才有纸手铐。真的,人有时需要一个像纸手铐那样的恐惧,以便把一切恐惧往里面倒(像倒垃圾一样),把许多恐惧之后的又一个恐惧变成初度的、第一次的恐惧,把对老鼠、对狗吠、对子弹和鞭子的恐惧全都交给纸铐去保持,去铐住,去撕碎,去与铁的现实构成对称的、折叠的关系。纸铐是这一切恐惧的总称,一个空无所指的纯能指:因为它什么都不是,所以它是一切。

24.最终,那人变得必须依赖这种“纸手铐恐惧综合征”来维系生存。他只能借助它来避开它,“迷恋”诞生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疑,事情在扭曲之处直起身子,好的故事被讲坏了,异于寻常的事物也常态化了。恐惧变甜了,变得乡愁起来,销魂起来——那样一种密不透风的、保险丝般的宁静,以及对这宁静的深深倾听。借助于恐惧才能听到的声音,听着听着就变成了别的什么。听是一个形而上的排除过程:排除一切不是恐惧、不是纸铐的声音,只听最怕听到的声音。在怕的背后,是迷恋。

25.对纸手铐的听,在那人身上培养出一些不可思议的才能。比如“聋”的才能——再大的响声,只要其中没有纸,他都会像聋子似的听而不闻。他内心的听觉天空是被纸折叠过的,层层打开之后,风景和气候都是纸的,“聋”在其中像纸鸟一样飞翔。聋之所以被称之为一种才能,是因为聋并非什么都听不见,聋在这里具有一种从较大的声音里听见较小的、特别小的、几乎无声的声音的颠倒的、非生理的特质。聋将那人的听力完全扭转到对纸手铐的倾听之后,纸手铐就成了一个开关,打开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它关掉了许多真实的声音。有时真实的声音会带来恐惧。狗的狂吠,猫的怪叫,狼的阴嚎,枪声和炸弹声,车祸的急刹车声,碎玻璃声,夜深人静时小偷弄出的声音(越小心越恐惧),所有这些真实的声音,以及这些声音派生出来的种种恐惧,全都被纸给关掉了。除了纸撕碎时发出的声音,再没有别的什么声音能带来恐惧。

26.其实那些关掉的声音,狗和狼的声音,扳机和车祸的声音,小偷的声音,它们并没有真的消失,它们只是被纸手铐挪移了。纸手铐:一个古怪的、存什么都行、但只能存不能取的银行账号。就像一个人可以把每一笔钱都往死人的银行户头上存,他也可以把铁往纸挪移,把有往无挪移,把生往死挪移。想一想吧,一个人以死人的名义存了那么多的钱,死是富有的。除非人活着的时候就成为那死人,否则他不可能花那笔钱。你是否在你自己的身上发现了这个死者呢:这只存钱不花钱的人,刀枪不入的人,绝不会撕碎纸手铐的人?没准你只是这个死者的替身。你替他活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却早已死了,要不怎么连挣脱一副纸铐的力气都没有?

27.不是那声音(纸撕碎的声音)发出来了,你才听到它,而是你听到了那声音,那声音才发出来(也可能不发出来)。

28.那人听到了那声音:纸发出的铁的声音。从纸到铁,转换是如何完成的?像挪威画家蒙克那样转换——有尖叫,但没有嘴?是别的什么在尖叫,尖叫本身从不尖叫。真正的尖叫是叫不出声来的。或者像加拿大钢琴家格伦·古尔德那样,将音乐从听转换成不听?他在弹奏巴赫某些艰深的赋格作品时,将双耳用棉花塞住,听转换成不听之后,也许他真的能看到复调音乐中的线条起伏、和声变化、明暗对比、数字关系。《东方学》一书的作者萨义德是个古尔德迷,正是古尔德弹奏的巴赫,帮助他完成了从听到看的决定性转换。晚年的贝多芬不也曾借助于聋的启示(是真聋),来处理音乐中纯属原理的东西,将听推进到“不听”的深处吗?选择“不听”的角度去听贝多芬的晚期作品,尤其是晚期弦乐四重奏和钢琴奏鸣曲,我们就有可能听到深藏于他作品之中的聋,不仅是生理的、也是形式和原理上的聋:聋,既是他音乐思想的消失点,也是起点。

29.聋在这里并非听不到,而是将声音反过来听,听着某物却听见另一物——比如,听着纸,却听见铁。聋,就是听见反声音,听见“不可听”。人透过聋所听到的声音,像纸一样可以折叠,有正面,也有背面。从纸的正面看到的清晰字迹,从背面看只是一些乱码。在听的背面,你只能听到声音之间的临时差别和偶然联系,而听不出声音之间的意义联系,以及音与物的联系。换句话说,所有的声音都是漂移的,悬浮的,失去了固有音源。扳机的声音可以不在枪上,而是在收音机的旋钮上,在电灯的开关上。鸟叫声可以是玩具做的,可以让玩具狗、玩具猫去叫,也可以是真猫真狗叫出来的。汽车的喇叭声可以塞进笛子里吹,搁在二胡上拉。肖邦可以交给锯子去锯,锉子去锉,看能弄出些什么样的硬声音。如果你要的是一个软肖邦,你可以把他交给花朵去绽开,去凋零,交给流水去悠悠地流。至于内心的那一声尖叫,它可以在骨头里生长,折断,碎作粉末,可以像癌细胞一样扩散,也可以在我们身体里最痛的地方结石。那么,把你内心的尖叫叫出来吧,无论你从中听到的是纸还是铁,是现实还是虚构,是砰的一声还是嘘的一声。

30.这样的声音(反声音),得用什么样的耳朵去听?纸手铐恐惧症把我们每个人的手变成了假手,也把耳朵变成了假耳朵:登记过的、盖了公章的、神经兮兮的耳朵。问题是,谁在这纸耳朵里听呢?由于听失去了音与物的真实联系,失去了命名的基础,只剩下孤零零的听,由不听构成的听,所以,不知听者为谁。这个听者是但又不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31.别以为那人对纸撕碎时发出的声音的恐惧,是由他对那声音的回避加以证实的。恰恰相反,他是在所有不是纸的声音中寻找纸被撕碎的声音。就像一个有怪癖的人在一场钢琴音乐会上专听弹错的音,去掉那错音之后,他的绝对辨音力就会跟着消失。

32.法国一位当代历史学家认为“历史是关于痕迹的知识”。一双被纸铐铐住的假手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有没有经过指纹确认?被纸耳朵听过的声音,有无痕迹可寻?真的声音和假的声音,词的声音和物的声音,可听的声音和不可听的声音,甜蜜的声音和恐怖的声音,纸耳朵会不会将两者之间的区别,变得像是用中文在为一部英语电影配音似的对上口形?

33.听是不留痕迹的,但用纸耳朵去听,那是另一回事。你甚至可以听到(触摸般地听到)青草生长的声音,光线变暗的声音,花朵绽开或凋谢的声音。这些声音在被听之物的表面留下了雪崩似的形状和痕迹:

周围的世界突然塌下

一种奇异而奢侈的感觉

如同被女人的手所触摸

34.纸手铐恐惧症是靠可能性喂养的。纸铐铐在手上,它并没有撕碎,它只是可能撕碎。对恐惧来说,这一点点可能性就够了。可能性是借来的,问题是,还给谁?还不掉的东西,就成了你自己的现实。

35.恐惧,就是恐惧者和恐惧物一起消失。这是真正的恐惧:人人对它浑然不觉。

36.减轻恐惧的有效方法是找到一种更大的、他人的恐惧。加在一起的恐惧没正面,但有两个反面。

37.哦,监狱管理人员,你拿犯人的这种恐惧,这种半是迷恋半是梦魇,半是惩罚半是儿戏,半是真实半是虚构的恐惧怎么办?真的,是铁铐你可以打开它,废除它,砸碎它,也可以让囚犯戴上它,承受它。但纸铐呢?纸铐是“乌有”,你却用它来显现“有”。它表达的一切都意味着“是”,可它本身却是“不”。纸铐,一种本就是空的东西,打开,还是空的,扔掉,还在那儿。纸铐,一个轻如空气的名字,你用它来叫每样不是它的东西,直到它叫过的每样东西都被叫轻了,而它自己却在当中变得无比沉重。是的,必须向你致敬,尊敬的监狱管理人员,我们未来的保卫科长、人事科长或仓库主任——还有什么恐惧与纸无关,你就会让纸成为什么。

38.纸手铐,一个无所不在的漏的意象。较大的声音被较小的声音漏没了,实在被空想漏没了,复数被单数漏没了,老年被青春漏没了,句子被单词漏没了。汉语在英语里漏,普通话在方言里漏。自行车骑着骑着就瘪了,有人还在费劲地骑(以慢动作骑)。啤酒和可乐,喝上几口就没了泡沫。所有的泡沫都在经济、在互联网上漏。国家被省漏掉了,省被县漏掉了,县被乡镇漏掉了。大学用中学在漏,中学用小学在漏。到处都在漏水,漏电,漏气,漏税。加法漏没了,就用乘法接着漏。水库,池塘,合起来也不够一只抽水马桶漏。那么,索性把大海也拿来漏。“整个地中海漏得只剩几个游泳池”——这旧时代的地中海,再漏就只剩几滴眼泪了(哦有闲阶级的女士,用你幸福的黄手帕轻轻擦去它吧)。而无产阶级的铁,也漏得只剩下一些纸,连锈都不再生。

39.那人对世界的最后感觉是撕。有纸要撕,没纸也撕,使劲撕,没完没了地撕,不讲道理地撕。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将要撕的东西撕上两次,一次用纸,一次用铁?无疑,用上帝撕过的,还得用撒旦再撕一次。将里子翻过来当面子撕。将胜利当失败撕。将荣耀当耻辱撕。用人民币去撕美元,马克,英镑。用10元小钞去撕100元大钞。

40.整个西方现代社会不都是用纸在统治吗,只不过纸没被赋予“手铐”的形式而已。到处都是纸;银行户头,账单,发票,支票,现金,生日贺卡,明信片,护照,选票,流行小说,街头小报,垃圾邮件,传真,统计表格,教科书,圣经,电话号码簿,卫生纸,餐巾纸,留言条,病历。真的,这是一个近乎疯狂的纸的世界,纸意味着一切:书写,阅读,签署,擦拭,登记,开销,支付,包装,传递。纸,究竟是民主的,还是极权的?左派的,还是右派的?大众的,还是少数人的?纸的秩序被描述为一种相互缠绕的东西,并隐秘地与一种新的肉体政治形成了对折。这种对折不仅产生结构,也产生要求。它所创造出来的形象乃是一个肉体的形象。现代性需要什么样的躯体呢?现代社会对躯体的滥用、训导、抽空,不仅简化了现实,而且缩小了自我:缩小成一小块晶片,一个信号,一个签名,一个电话,一个单词。这么一个躯体,浑身都是纸,不知怎么就挤进了历史。

41.纸手铐作为一个精神命题,恐怕很难为西方人所理解。总不能像发选票一样,给每个西方人发一副纸手铐吧。即使发了也是白搭,在西方人看来,那只是一个玩笑而已。它本来就是玩笑,不同之处在于:西方人在纸手铐的玩笑中怎么也想象不出铁的存在(纸就是纸,不含铁的成分,此乃西方实证主义思想的一个出发点),而东方人则可以将铁的现实强加给玩笑似的纸手铐。

42.电脑出现了。这是否有助于我们克服“纸手铐恐惧综合征”呢?微软巨头比尔·盖茨说过:“我们大家都致力于消灭纸。”是的,在一个比特的世界里,人再也用不着和纸打交道了。问题是,多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了纸手铐。我们都是些纸人。我们已经迷上了纸手铐:它留下的痕迹如豹子的优美条纹,“至今斑斑尤在身”。

43.而且,纸手铐消失之后,数码手铐会不会被发明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