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中国人,他有点慢”

“他是个中国人,他有点慢”

在我看来,文学写作也好,其他形式的写作——历史学、语言学、哲学、思想史等领域的理论写作——也好,除了是种种观念、方法和材料的相互交织,也是个人自传与社会成见、心灵拷问与话语时尚的奇特混合。就话语时尚来说,无论我们将其视为风格变迁的标记,还是更多地将其看作是践行的产物,回响其中的都是拉康的著名断言——“现实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是词语的。”这是一个得风气之先,且预示了某种知识症候的断言,但它是不祥的:词的及物性如此迫切,以至我们已无法辨认词语世界与物质世界、写作与生存的真实联系。肉体存在变轻了,词却取得了重量。诡异的是,这一重量不是由“写”构成的,而是由对它的放弃构成的。在形形色色的理论思潮和话语时尚中,我们越来越看不到“写”。也许对于一个生活在词的世界的人来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是不是生活本身变快了?

全球化步伐中的亚洲速度是近年来世人谈论甚多的一个热门话题。尤其是东亚,建设开发之快,经济增长之快,花样翻新之快,令人神迷目眩。人们把这种快称之为发展。其潜台词是:往前走,千万别停下来,否则就会被时代潮流无情地抛弃。这种快对现实来说既不是客观的,也不是主观的,它只能说是对现实的一种塑造。方便面和易拉罐使我们的吃喝变快了,也使消化与排泄、饿与渴变快了。时装工业将美提前一个季度预订一空,短暂地风靡一时的美,哪来那么多的时间让人把一件衣服穿旧?影视工业使梦想的兑现变得像取消一样快。不消说信息和新闻快了,“本地报纸还没有印出来,有人已在别处读到了它。”男欢女爱当然也注定是快的,“快”乐嘛,庸俗小说把情呀爱的用流水作业的速度写了出来,刚读到一半,生活中的爱情就耗尽了:这一百来页厚的、用一个晚上就能翻过去的爱情。流行歌曲则在几分钟内把剩下不多的旧情唱没了,曲终人散,你在这儿还来不及卡拉,他者在那儿就已经OK了。真的,在全球化脚步的催促下,日常现实一下子变快了。金钱快得几乎可以用来杀人,美元是快的,日元是快的,港币台币无一不是快的,人民币又何尝不快?升值快,贬值快,流通快,挣得快,花得也快,似乎富日子穷日子都是快的。上哪儿都有出租车可打,“打不起夏利,还打不起一辆面的吗”?面的也打不起的话,有的是中巴公共汽车可以坐,没了座位,就站着呗,反正站着坐着,轮子都照样快。零件、石油、噪音、红绿灯、计费器、交通事故,所有这些全都汇集到了这样一种快上来。甚至死亡也不例外,车祸和空难使现代人的死亡变得猝不及防,如果车子是挂在五挡上,其速度就正好符合我们对死亡的看法,刹车是刹不住的。

我们有没有问过自己:这是要上哪儿去,有必要这么快吗?如果是去天堂,与其乘高速电梯去,不如沿着老式楼梯一步一步悠悠地往上攀登,累了,不妨停下来歇口气。本要去的地方是四十楼,但没准你会发现,天堂其实就在第十层楼上。快,会错过贝雅特里齐的美丽容颜。如果你正在去的地方是欧洲的某个城市,亚洲速度是否恰当呢?在影像中,在词的意义上,我们之中谁没去过欧洲——那个被拍成电影和照片,被写出来,被翻译成汉语的欧洲,不需要签证就能去的纸欧洲。不过,要是你拿到签证,真的飞去了欧洲,你会发现,大半个欧洲又旧又慢,就像是一盒慢速播放的录像带。阳光慢慢在那儿晒,把白天的劳作、思想、景色晒没了,夜里似乎还在反面晒。风也是慢的,四月的风五月才开始吹。“写”在欧洲从来是慢的,读也只好跟着慢下来,海德格尔说过——读,就是和写一起消失。写,就像是青草自己在生长,你不能用分钟和小时去丈量它:写下来的东西有它自己的生命,它自己的时间刻度,它会呼吸。你能在瓦格纳、布鲁克纳的音乐中听到这种缓慢舒展开来的、整个欧洲大陆的肺活量。你能从高迪的建筑作品看到老派欧洲人的那种没一根直线的时间观念,一座教堂建了上百年还没建完,恐怕还得建上一百年。

当代诗人张枣将茨维塔耶娃说过的一句话“他是个中国人,他有点慢”作为题辞,放在他的重要作品《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前面。这句话来自茨维塔耶娃传记中一个意味深长的片断。一次茨维塔耶娃在巴黎某商店排队购物,排在她前面的一个法国人对更前面的一个啰唆购物的华人极不耐烦,茨维塔耶娃当时用法语说:他是个中国人,他有点慢。在我看来,这话说得颇为传神。中国是一个多么古老、多么迟慢的国家,慢了这么多个世纪,到20世纪90年代突然一切都快了起来。表面上这快是由物质世界的变化带动起来的,但在物的后面其实潜藏着词的推进器。当年茨维塔耶娃为使自己的写作慢下来。曾断然放弃诗的写作,转而从事散文写作,布罗茨基称之为“换挡”。茨维塔耶娃的诗歌作品具有惊人的超语速,我想,那样的速度或许符合她对死亡的看法,但当她回过头来注视生活时,却感到了快所带来的恐惧、晕眩和深刻的无力感。也许她在巴黎排队购物时看到的那个中国人的慢,是促使她在词的世界换挡减速的一个决定性瞬间。“中国人的慢”对茨维塔耶娃是个开关,她在其中关掉了诗歌,打开了不那么快的散文写作。而在当今中国,散文、诗、小说,以及理论的写作,样样都是快的。不仅写是快的,阅读和批评又何尝不是快的。我不是指行文语气、观念和方法更新上的快,而是指词的及物性的快,思潮更迭的那种变色龙性质的快,词之权力转化为世俗权力的快。对写作而言,这种快一旦内化为某种知识品质,我们时代的精神生活中的某只轮子就会转动得极度疯狂。这恐怕是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