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

胡兰成

学识是脸上的皱纹,年纪越大褶子越多。才华是两鬓的黑发,岁数愈高青丝愈少。胡兰成例外,到老才子气未脱。当然,不喜欢的人也可以说到老不改轻薄。胡兰成文章之好正好在轻薄,轻灵冷薄,滋味如薄荷。薄荷,茎叶清凉味香,可入药。

胡兰成为人轻薄,为文轻薄。胡兰成的轻薄非同一般,轻薄以欢喜做底子,作文有风致,做人想必亦有风采,若不然也不能迷倒张爱玲这样的女子。女人的情商和智商通常互不相容,智商高,情商未必高,一女往往难容二商,当然这是偏见。

张爱玲说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她喜欢胡兰成,一度将自己卑微到尘埃里。可惜埋在尘埃中的种子没有开出花,而是腐烂了。于是一曲民国爱情的挽歌唱得荡气回肠,让无数红尘男女感怀神伤、捶胸顿足。张爱玲爱情之痛成了太多人的心头刀疤。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之后,痴男怨女的惆怅愈演愈烈。很多人觉得胡兰成汉奸之罪不可原谅,辜负了张小姐之情更是罪该万死。

时光拆散了多少神仙眷侣,感情的事情从来没甚道理可言。众人眼里的金玉良缘,说分就分,断得决绝,老死不往来,惹局外人一片叹息。说个事后诸葛亮的话,张爱玲和胡兰成实在不匹配。像胡兰成这样的多情种,需要一个多情而又泼辣的女人配对。读张爱玲的文章,觉得她的性情有些像《红楼梦》中的尤三姐,可惜少了尤三姐的泼辣与放肆,到底放不开,于是一误再误,最后误了自身误了前程。说到底,张爱玲还是书生意气,碰到胡兰成这样的猎艳高手,只能说遇人不淑。

一九四四年,胡兰成离开上海到湖北接编《大楚报》,与一年轻护士如胶似漆。日本投降后他逃到温州,又和范秀美出双入对,俨然夫妻。张爱玲从上海来温州看胡兰成,感觉自己像第三者。此后两人依旧偶通音信,到底有爱。张爱玲用自己的稿费接济胡兰成,只因怕他在流亡中受苦。一九四七年六月,两人关系走到尽头,胡兰成收到诀别信: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胡兰成后来说:“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很多人看到胡兰成的这句话,以为他浪子回头,一往情深,赞其风容卓越,其实这恰恰暴露了胡氏的真性。

“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此话颇堪玩味,足见胡兰成将女人当物品与附属品的秉性。家有娇妻在堂,犹恋旧情不忘。不知道张爱玲听到这话做何感想。如果真心觉得歉疚,应该说:“爱玲喜欢不喜欢我,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最起码,这样多些人情味,多些温度。

读《今生今世》,觉得胡兰成这个男人情商高得很,尤其精工男欢女爱那一套,再难把握的女子,也能找机会下手。苍蝇只叮有缝的鸡蛋,胡兰成却是个能把好蛋叮出缝的人。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张小姐听了这样才学双全的话,哪有不就范的道理。张爱玲是非凡的女人,孤傲敏感、卓尔不群。肉身的凡胎终是逃不开心灵篱栅,心境走向高处,只落得高处不胜寒。

“临水照花”这个词是《红楼梦》中描写林黛玉“闲静似娇花照水”一句的演变。张爱玲熟读红楼,家世的仿佛,性情的共鸣,保不准她内心是将自己喻为林黛玉的,于是胡兰成一句“临水照花”的称赞轰然将其击倒。胡兰成骄傲又自卑,写起文章来不免尖刻,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独对女人,心中有柔情,肯佩服。他这样的秉性,也是迷倒张爱玲的重要原因吧。

看《今生今世》,看到胡张热恋时,文字浓得化不开,纸页上犹自能瞟到当年岁月弥漫的蜜意。胡兰成爱过张爱玲,可惜,如花美眷最怕似水流年,时间改变一切并毁灭一切。

有不少人解读《今生今世》,认为是一本胡氏“忏悔录”,此番结论不知从何而出。尽管此书锣鼓紧密处,的确能看出身负灵魂的歉疚,但毕竟还是云头花朵王顾左右。

《今生今世》读过两遍。第一遍觉得这是寂寞之书,胡兰成用文字修饰生活的单调,万念俱灰之后抒写那些似水年华,用一种劫后余生的悲情祭奠那些逝去的心动与美好。那时候胡兰成声名欠佳,在台湾混不下去,背国离乡,去日本讨生活,心里一定寂寞极了,无聊极了,需要用写作来打发时光。读第二遍的时候,觉得这是本意淫之书,是胡兰成内心的另一种蠢蠢欲动。这样的感觉越到后来越明显,看到他写与几个女人的交往,气息淫邪,几乎是一个男人对猎艳岁月的回味。

我读到胡氏的著作尚有《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中国的礼乐与风景》《中国文学史话》之类。《禅是一枝花》读得云里雾里,不好评价,《山河岁月》《中国文学史话》实在不错,有一流文字不稀奇,关键还有一流见识。胡兰成写文章,有使命感,他笔下的文字是心迹的流水,落地的闲花,无声的絮语。

写知识性文章,说道理不稀奇,理清概念也不算十分了得,但抓到纲领,点中穴道,实属不易,更难的是另辟蹊径,找到根本核心。条条大道通罗马自是不假,真让你找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还把这条路修成大道,没有百般手段,想都别想。

胡兰成的文章有质感,语言好,下笔有自己角度,绝不依附旁人。虽犯了浅尝辄止的毛病,但点到为止处有大见识。他是有野心的,是个想掌权的人,书生从政,往往不成,据说他甚至一度想去延安。

这里说个题外话,一个写文章的人,文笔顶顶重要。现在很多作家,恰恰输在语言上。中国文章中国书法中国绘画,沁心入韵才是上品。韵者,味也。那些太直太露、一览无余的文字,格调上就输了一筹。

我读胡兰成,有个体会:一个人光有才华,光有抱负,远远不够,更需要有对世事的洞明以及立场的不移,才能成就一番事业。胡兰成在文化上是个绝对的民族主义者,津津乐道于汉语文学的渔樵闲话,在中国文化中跌宕自喜。但他最终却走上了相反的道路,拘囿于一个困境中,左右不得。

政治的事与桃花运不同,从来糊涂不得,有个底线。

胡兰成的学问和文章,非境界比肩之人难以说得通透。风流韵事于他不过风流云散,他在云端俯瞰世间的姿态和风骨,迷倒了无数人。杨绛给锺叔河先生写信说:“你生活的时期和我不同,你未经日寇侵略的日子,在我,汉奸是敌人,对汉奸概不宽容。‘大东亚共荣圈’中人,我们都看不入眼。”话说得决绝,不容置疑,虽非过来,我也懂得那样的情绪。

胡兰成的老家嵊州胡村,我去过。那个地方四面皆山,交通闭塞,胡兰成是一株疯长的野草,要越过山川河流。早年的贫寒经历,让他知道金钱与权力的宝贵。或许文字对他而言,不过是进阶的手段罢了,尽管把文字耍出了花腔,他是二十世纪的中国于连。

胡兰成下笔很会描摹细节。一九四三年,他任一家报纸总编,写文章分析华东形势,分析整个太平洋战争形势,“南京政府不能代表中国,中国是整个的,现在还在抗战,南京当然不能代表中国!……日本必败,南京国民政府必亡,唯一挽救之策,厥于日本立即实行昭和维新,断然自中国撤兵,而中国则如国父当年之召开国民会议,共商国事”,这篇文章经由日本大使馆译呈东京,日本军部普遍印发,规定少校以上军官一体传阅。汪精卫下令逮捕胡兰成,要在三日之内杀头。胡兰成知道汪的手段,不抱生还的希望了,关进去后,手止不住抖了十五分钟左右,一边抖一边生闷气,怎么会这个样子,可双手还是止不住颤抖,点上烟,过一会儿饭送过来,一碗饭、一碗萝卜汤,他慢慢吃下去,心里才平复一些。这样写狱中的经历,他人从未有过。

《今生今世》中这样写道:

我一人在楼上,惟听见她在楼下,又听见她到门口去了,又听见她从畈上回来了……我在楼上,惟知时新节物来到了盘餐。果然溽暑褪后,秋雨淅沥,到县城去的道路几处涨水,断绝行人,山风溪流,荒荒的水意直逼到窗前。亦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然后秋色正了,夜夜皓月。

写出了当汉奸滋味的不好受,那种空旷的孤寂与儿女情长的温暖尽跃纸上,还有才子手笔。那时候胡兰成改名换姓逃到温州乡下,白天黑夜反锁在屋内,范秀美负责送水送饭。

胡兰成有书名,流亡日本后,梅田开拓筵为其出过一本《胡兰成之书》,由保田与重郎作序,夸赞有加:“胡先生的书,乃为其人格的发露,堪称当今绝品。优雅之中藏有峻烈,内刚外柔,羞涩之美时而华丽,令人思念人生永恒的寂寞。”川端康成对胡兰成书法亦有很高的评价:“于书法今人远不如古人。日本人究竟不如中国人。当今如胡兰成的书法,日本人谁也比不上。”

胡兰成的字见过一些,简直像康有为书法的“弟弟”,只是康有为倚老卖老老而弥坚,胡兰成才子风流流云聚散。从字形上看,胡兰成的书法像康有为。为人上,两个人也有相似处,猎艳不分轩轾,康有为妻妾成群,在晚年,尤与几位中外妙龄女郎谱写了一曲曲浪漫的黄昏恋。

从字迹来分析胡兰成这个人很有意思。即便是签名,也能看到他的一些性格底色。“胡兰成”三个字忸怩做作卖弄风流,活脱脱大少爷手笔。胡兰成生在破落的家庭,骨子里却有纨绔气,真个怪事,可见人的天性是与生俱来的。“胡”字写得柔弱,软塌塌仿佛糊在墙上的烂泥,风骨全无。繁体的“蘭”字,看起来颇老实,细细一看还是写得旖旎多姿,骨子里藏着孤芳自赏,或者说把玩。也就是说胡兰成下笔时在把玩这个“蘭”字,兰花也的确是文人的案头清供。“成”字最堪玩味,横折钩和弯钩草写后将最后一撇连起来再绕回去,何尝不说明此人十足自我与扬扬得意。

明人张岱《〈一卷冰雪文〉后序》有云:

昔张公凤翼刻《文选纂注》,一士夫诘之曰:“既云文选,何故有诗?”张曰:“昭明太子所集,于仆何与?”曰:“昭明太子安在?”张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张曰:“便不死亦难究。”曰:“何故?”张曰:“他读的书多。”

对于这个已死去多年的胡兰成,我们应该知道这两点:

他读的书多,文章写得多。

不仅仅那两点:

他是张爱玲的前夫。

他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

胡兰成晚年很长一段时间是研究物理学、数学的,从那里结合中国传统文化的东西,提出了他自己的学说“大自然五个基本法则”:意志法则(大自然是有意志的,而此意志又同时是息)、阴阳变化法则、绝对时空与相对时空的统一法则、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的统一法则、循环法则。

对胡兰成,我有十成情绪,鄙视两成,仰视两成,喜欢两成,可惜两成,漠然两成。实则他的人生,关我何事,关你何事。写书人得空说说而已,读书人有闲看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