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
作家里漂亮的不多,美文与美貌不是冤家就是对头。自古美貌少美文,从来美文妒美貌。废名文章极美,相貌着实一般。周作人说:“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这样的文字中不难看出,废名不仅长相一般,说话也不好听,声音苍哑。废名之貌奇古,奇古出罗汉像。我看寺庙罗汉图,每位尊者,面目不一,多是奇相,觉得废名或是其中一个投胎。
周作人文章中“其额如螳螂”一句,很多朋友说不知所云。废名前额正中发际线向下凸一尖,俗称“美人尖”,形状正像螳螂的头部。我小时候在乡下生活,见过很多螳螂。
周作人论人相貌,多有怪论,譬如写刘半农“头大,眼有芒角”。叶兆言有回说头大好理解,眼有芒角,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芒角是指植物的尖叶,刘半农上眼皮下垂,眼睛显得细长,正像芒角,锋芒锐气十足。所以周作人说他“生气勃勃,至中年不少衰”。老派人写文章,好藏锋,用尽曲笔。
第一次读废名,是旧杂志上的《桃园》。行云流水、简约幽深的文字,恬淡自然、梦幻般的意境,与以往阅读经验中的现代文学作品相去甚远,仿佛一杯上等炒青,香幽中飘逸着淡淡的苦涩。后来陆续读到《废名散文选集》等书,那种清新流利、含蓄自然、毫无雕饰与做作的文字,不经意间呈现出圆熟的透明与纯净,如唐人绝句。
废名的语言被视为“圈内的美文”。鲁迅赞扬废名《竹林的故事》“冲淡为衣”。除此之外,他的文字还有声乐之美,构思奇特,用词用句和一般人不一样,有文体意识的作家一读就会喜欢佩服。废名影响了很多人,比如沈从文、张中行、汪曾祺、孙犁。
从沈从文的作品里解读废名,很有意思。沈从文学习废名,但他作品的气息是喷发的扩张的,废名往回收,几乎一味内敛,这正是沈从文成就高于废名的原因吧。沈从文的作品里有大江大河波涛汹涌,废名的字里行间只能看到一湾小溪泉水叮咚。沈从文的写作接通了地脉,风俗民情世态人生,无所不有。
废名的笔下多为儿童,但他的作品不是儿童文学。废名喜欢用儿童的眼光看世界,这儿童的世界又是一个成年作家刻意精心营造出来的。读废名,能看得清一个小孩的轮廓,文气里透出的那一种活泼干净与烂漫天真,使人无端地深信确实有一稚人儿喃喃自语。汪曾祺是废名的知音,他曾说:“废名的小说是中国式的意识流,有李商隐的天马行空与温飞卿的轻艳。”
废名是散文与小说的写作分界模糊的作家,《桥》《竹林的故事》《桃园》《菱荡》,几乎是散文化了的小说。这一点沈从文与汪曾祺受废名影响最深,只是废名的文字更为纯净,沉浸于个人情绪的表达与文字的抒发上。正因如此,废名的作品没有沾染五四时期的文艺腔。文艺腔几乎是新文学的通病,像朱自清、叶圣陶、丰子恺,包括俞平伯,他们早期不少文章都免不了拿腔作调。废名是特例,一出手就不凡。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多岁的他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处女作就进入成熟期。
废名写得出一手漂亮文章,说话做事,经常一意孤行,露出文人的偏执,让有些人看不起。废名写过一本《阿赖耶识论》,专门探讨佛学中的唯识论,寄给周作人,没能得到回应,这令他很失望。诗人卞之琳说废名“把一部好像诠释什么佛经的稿子拿给我看,津津乐道,自以为正合马克思主义真谛。我是凡胎俗骨,一直不大相信他那些‘顿悟’……无暇也无心借去读,只觉得他热情感人”。
张中行说废名“同熊十力先生争论,说自己无误,举证是自己代表佛,所以反驳他就是谤佛。这由我这少信的人看来是颇为可笑的,可是看到他那种认真至于虔诚的样子,也就只好以沉默和微笑了之”。
废名几乎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自娱自乐,对世事也有别人所无的自我。他写文章的态度仿佛小孩子吃零嘴,好吃,真好吃,再吃一点,还要吃。差不多是这样态度吧。
一九四六年,废名去北大国文系担任副教授。第一堂课讲《狂人日记》,废名说:“我对鲁迅的《狂人日记》的理解比鲁迅自己深刻得多。”这里面就有孩子气的天真。
有学生回忆,废名授课不大在意学生听或者不听、懂或不懂,放任自己思绪飘飞,时而眉飞色舞,时而义愤填膺,时而凝视窗外,时而哈哈大笑。大笑时常常挨个儿扫视学生的脸,急切地希望看到同样的笑意,这里面也是孩子气的天真。有学生评价说这种类型的课确实很少,它超乎于知识的接受,也超乎于一般人说的道德的熏陶,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应和共鸣。用感应和共鸣其实也可以解读废名文章。
吴小如师从废名,写文章追忆:“我听他的课时,已成家,有了孩子,家里经常有事要办。一天,我从天津赶回学校,那天讲宋诗。他问我怎么不来听课。我说,家里有事。他要我下课后到他宿舍去一下。我想,他肯定要狠狠地批评我了。不料,去了之后,他说:我来为你讲这一课。我很感动,废名先生待我太好了。我那时年轻,写过批评他的文章。在我没听他课的时候,他就认识了我。”
废名的思维是跳跃的,空灵、敏捷、情深而专注,笔端之美,使人迷恋。“冬天,万寿宫连草也没有了,风是特别起的,小林放了学一个人进来看铃。他立在殿前的石台上,用了他那黑黑的眼睛望着它响。”这些话,写得极模糊,焦点游移极其有趣,先是俯视,然后缓缓抬头,遇见特写的额头下黑黑的眼睛,又有声音……如果没有沉静的心,写不出一个少年对美的惊讶。
废名表达情感委婉雅致,语调和谐,有时带有方言,读来颇为绕口,但倍感亲切。或许受旧学教育影响,废名下笔难免略带古风,加上有对佛学和玄学的研究,得以超脱。废名又以诗人的气质在文章中大量留白,使得其作品每每具有水墨效果,令人想到齐白石老人晚年的水墨。
废名对自己的作品有狂热的绝对的喜欢与自信。他称赞学生:“你的文章最好,像我的文章,不仅形似,而且神似,优美,简练,清新。”优美,简练,清新,废名夫子自道出了自己的风格。小说《桥》里描写盛夏烈日暴晒时浓荫下乘凉,用“日头争不入”形容凉意。废名说:“‘日头争不入’真是神来之笔,真是‘世上唯有凉意了’。写文章就要写出这样的句子才叫大手笔……你们看,我这句写得多么妙不可言啊!无人能超过!”说完这话,神态得意,充满了喜悦和自信。废名最大的成就是文体,他没有写史之心,更没有写碑之心,只有童心与自然心。
废名是难得的真性情人,郁达夫也真性情。但郁达夫是成年男人的放浪形骸,是名士风流。废名是赤子之心的一片烂漫,君子坦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