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

孙犁

立秋后,雨水颇多,出版社朋友托我给一本解读《菜根谭》的书作序。有一天读到书中这一句:“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这“恰好”与“本然”正是得体。孙犁先生不喜欢《菜根谭》,认为不过是变样的酬世大观。《书衣文录》中这样写道:

既非禅学,也非理学。两皆不纯,互有沾染,不伦不类。这是读书人,在处世遇到困扰时,自作聪明,写出的劝世良言及格言之类的东西,用之处世,也不一定行得通。青年人之所以喜欢它,也是因为人际之间,感到困惑,好像找到了法宝,其实是不可靠的法宝。

到底是孙犁,刚毅又执着,温和也挑剔,诚挚且诚恳,一脸傲岸难掩满腔真情。早些年在天津工作过一阵子,当时孙犁尚健在,零零散散在报端看到他的消息,一笑一嗔念念不忘。

耕堂是孙犁的书房,孙犁晚年,用过几种书房名号,有芸斋、幻华室、善闇室、风烛庵,读者中声名响亮的还是耕堂。芸斋有脂粉气,幻华室略嫌做作,善闇室带凄声,风烛庵有悲意,苦过了头,统统不如耕堂大方。孙犁出身农家,布衣本色,一生不改。犁是农具,耕是农活,笔耕也是在砚田里劳作,耕堂二字有志趣有追求有操守有襟怀。

耕堂主人的文章亲切,字句晃动着《朝花夕拾》里鲁迅的影子,也有苦雨翁的味道。孙犁不喜欢《菜根谭》的话,见智见仁,不必深究。

孙犁的《荷花淀》,开头那么柔美,让人想不到接下来居然是战争场面,更想不到这是一篇一九四五年写于延安的作品。“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怀里跳跃着”五个字有风动柳叶之美,这样的句子像极了废名的行文:“冬天,万寿宫连草也没有了,风是特别起的,小林放了学一个人进来看铃。他立在殿前的石台上,用了他那黑黑的眼睛望着它响。”

从文学风格看,孙犁与废名、沈从文兴盛的田园派小说有一脉相承的渊源。不过受延安文艺思潮影响,孙犁行文质朴,民俗民间的氛围更多,不像田园派小说过于文人气。

仔细玩味《荷花淀》,孙犁在意识形态和风俗画之间摇摆,好在个人趣味常常引得笔触荡向后者,因此成就了这篇小说。孙犁很多小说,有风俗画的影子,革命诗意化,生活浪漫化,使得他塑造的人物干净透明。

孙犁和汪曾祺经常被放到一起谈,其实他们是底色迥异的两个作家。相同的是他们都写出一手漂亮的中国文章。曾在读书日记里给他们做过对比:汪曾祺有水汽,孙犁则一味淡墨;一个是行书的行云流水,一个则是草书的飞白枯干。

汪曾祺幽雅质朴,孙犁则幽雅质朴中有意境深沉。汪曾祺是泉眼无声惜细流,一江春水向东流。孙犁是半江瑟瑟半江红,无边落木萧萧下。

汪曾祺是纷乱尘世中的清清箫音与缓缓笛声。

孙犁则是离群索居时的幽幽埙咽和淡淡琴韵。

在文章气象上,汪曾祺文脉沿袭沈从文,底色是欢喜与天真的,宁静、松软、茂盛,有盛夏夜航船的况味。而孙犁的小说,则是战火消停中的一片幽静。汪曾祺俨然一湾溪水,孙犁隐隐一脉山峰。

关于孙犁和汪曾祺,我没有见过两人交往的记录,但他们是互相关注的。孙犁在《老荒集》中说他晚年小说多纪事,用真人真事,真见闻,真感情,平铺直叙,从无意编故事,造情节。不能与汪曾祺小说相比。汪曾祺也说孙犁的小说清新淡雅,表现农村和战争题材别具一格。晚年越发趋于平淡,用完全白描的手法勾画一点平常的人事,有时简直分不清这是小说还是散文,显然受到了中国笔记很大的影响,被评论家称为笔记体小说。

孙犁生性安静,偶尔近乎孤僻,从延安走出来的作家里,这样的性情几乎绝无仅有。年轻时候孙犁在村里教书,不住集体宿舍,找户人家,睡在临时搭起的门板上。到了晚年,对迎来送往那一套更无兴趣。风风雨雨过后,俗世的人情在老人眼里变淡了也变远了。他曾经说过:“余于朋友,情分甚薄。无金兰之契结,无酒食之征逐,无肝胆之言语,无密昵之过从。”

孙犁的性格,属于狷介一类,正直孤傲、洁身自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孙犁为人处世安安静静,通过纸笔喷出身体内核的岩浆。汪曾祺不是这样,尽管有一些狂,更多还是名士气。狷者有所不为,名士气则是超凡脱俗、气定神闲。

孙犁反感随意砍削他文字的人。坊间传言,孙犁的文章不能改动一字。有朋友当年编发过他一组文章,杂志印出后有一处字误,孙犁专门从天津捎过话来表示了意见,因为是年轻人,给了谅解和安慰。还有朋友说从孙犁那里取稿子,他总要嘱咐:“把稿子搁好在提包里,免得路上丢失了。发排以后,要仔细校对,多看几遍,不要出错。”对文字有殷殷之情。

孙犁喜欢水仙,骨子里有贾宝玉情结,藏得很深,闲愁或多情只淡淡的几笔。当然也有例外,像《石榴》《忆梅谈〈易〉》和《无花果》这样追述自己情感的文章,清丽流连,常见旖旎。这几篇文章中,石榴、梅和无花果对应着三种情感。

孙犁因病到青岛休养,疗养院里打扫卫生的乡村姑娘,摘了无花果拿来给他吃。朴实的姑娘为了证明并不是要害他,将一颗无花果分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了,一半给他吃。

这时,我突然看到她那皓齿红唇,嫣然一笑。

……

吃了这半个无花果,最初几天,精神很好。不久,我又感到,这是自寻烦恼,自讨苦吃,凭空添加了一些感情上的纠缠……

这样的文字里有含蓄的多情。

老境后的孙犁淡泊,无竞无争,抱残守阙,以安以宁,有点类似贾宝玉遁入空门的意味。此时忆人之作,行文冷静得可怕,站在岸边追忆河流的往事。经过浩劫的一批作家,动乱之后,下笔行文难免带些哭腔,或控诉或埋怨,孙犁超越了这些,以云淡风轻的旷达与朴素追忆年华。

一个作家往往囿于成名作,后期努力常被忽视。孙犁早期《荷花淀》《风云初记》之类的小说影响甚大。就艺术性而论,孙犁后期的作品更好。佛是修出来的,好文章也是修出来的。孙犁晚年文章进入老境,不讲究辞藻,不追求华丽,洗尽铅华。

孙犁有罕见的天分。其高明在于同样写人间的悲与欢、爱与憎,一方面符合当时意识思潮,一方面脱尽官方模式,处处散发着山乡村野的泥土味。

孙犁晚年,家有来客,经常送一本《风云初记》或者《芸斋小说》。他说:“我的一生,全在这两本书里。”到底是小说起家的,一生都珍爱自己的小说。

孙犁有一等见识一等胸襟。一个作家能否走远,最终决定其高下的是见识与胸襟。只有一等见识,才能写一等文章。只有一等胸襟,才有一等境界。这境界,在孙犁《耕堂读书记》中一览无余。这些文章写得淡然天成,无一丝头巾习气,铅华洗尽,炉火纯青。

孙犁晚年差不多接近乡村儒的生活状态,读古书,写大字,静养清修,散漫而疏放,风雅自任,畅志于清旷之乡,写出一篇又一篇地道的文章,一章一节接通了中国文脉。

读书界将孙犁晚年写出来的十本书统称“耕堂劫后十种”。劫后余灰,况味只是秋风打残荷,帘卷西风、人与菊花相映黄,那是老先生一生最后的追求。

读孙犁,即便夏天,也俨然身临月明星稀的秋季或者一地冷霜的冬日。岁月是安稳的,这份安稳是历经磨炼后的返璞归真。进入孙犁的文字,如商山早行,鸡鸣环绕,茅店旁边的野地上,一个老人独行在板桥上,月色淡淡,薄霜微寒。孙犁品书读人,见识一流,“耕堂劫后十种”接通了道,不仅是文章之道,更有人性深层的道。

初版“耕堂劫后十种”,书衣干净,版式朴素,像老人洗得褪色的中山装。文章之美自不必说,书名也老派,润心润肺,《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远道集》《老荒集》《陋巷集》《无为集》《如云集》《曲终集》,集集是一样的风景,集集是不同的味道。

《曲终集》后记:“人生舞台,曲不终,而人已不见。或曲已终,而仍见人。”对写作者孙犁而言,人散曲未终。唐人钱起诗云: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孙犁的峰青是文字之山。

读孙犁读得渐渐深了,越发觉得人生实难。一辈子风和雨,孙犁留下的妙文辞采带着那么多无奈的憾意让人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