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嘎山记

贡嘎山记

不是第一次去贡嘎山区。

这样跃跃欲试,就为去一座雪山下的深谷?对一个久在山中行走的人来说,该是没有什么来由的。因为贡嘎雪山的美丽?我去过青藏高原上差不多所有有名的雪山。因为那些从春到秋绽放着美丽花朵的高原植物?有五六年了吧,从初春到深秋,我都会不时去到高原上去寻觅去记录,迷醉于造物的鬼斧神工。就在一个月前,我还在贡嘎山和雅拉雪山间的旷野上追踪拍天龙胆科植物的美丽花事。

但从接受吕植教授邀请,参加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环贡嘎山保护项目的考察活动,我就处于这种跃跃欲试的状态中了。是因为此行将和一些真正的生物学家同行吗?这三四年来,我的青藏高原植物观察活动都是独自进行的。如果说,我的观察和对观察对象的图像与文字的双重呈现,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热爱,是一种审美——形式上的,文化上的,那么,这一次,我与这些长期从事自然保护工作的人在一起,感受和了解他们的工作,或许会为我的业余爱好找到新的意义,新的着力点。

已经不好意思说自己有多么强烈的求知欲,但保留着些许好奇心还是应该的吧。总之,我已经等不及在成都会合后,再深入那些高山峡谷了。我提前到了计划中的第二站——贡嘎雪山下有着冰川胜景的海螺沟。他们在成都集结出发的时候,我已独自上山。但是,天气不好,大雾弥漫。冰川和雪山都深藏不现。我去看过了开花季节的杜鹃、丁香和川滇海棠。尤其是川滇海棠,我想看看它秋天的果实。我看到了。看到那些被冷霜冻过的果子,想起歌德在《自然》中说过的话:“对自然来说,生命是她最美好的发明,而死亡则是她的手腕,好使生命多次重现。”何况,这些树木并没有死亡,只是经过一次四季轮回,展叶,抽枝,开花,结果,休眠,——一次貌似的死亡,却也成熟了这么多的种子,“使生命多次重现”。我想去看更多的结果的植物:松、杉、花楸、山荆子……但是,冷空气从雪山顶上顺坡沉降。更加浓重的雾气四合而来,就在面前的树木也开始身影绰约。

我下山。在磨西镇上的旅馆,接到电话,说路上交通不畅,他们会晚到。我上网搜寻山水保护中心的资料。我得知道即将与之同行的人在干些什么,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又是怎么定义自己。

此前,我仅是通过朋友介绍和吕植教授及她的几个同事有过一面之缘。饭后,他们赠送我两张碟片,记录了两位青海藏区的青年喇嘛如何在当地进行本土生物的科学观察与记录。一位观察红花绿绒蒿,一位跟踪一种叫藏鹏的小鸟。他们的观察与记录就是受了“山水”的帮助与辅导。

现在我从网上复制来吕植关于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介绍:

2007年,“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一个中国民间环保组织,在北京成立。其创办得到了保护国际的支持。“山水”的志向是成为中国最优秀的本土自然保护组织,在社会的高速发展中,融合政府、市场、传统文化和当地社区以及国内国际的资源,在基层实践生态公平,在生态价值最高的中国西南和青藏高原示范一个个“生态特区”,以中国智慧为世界贡献人与自然持续共存的希望。

生态特区,一个新鲜的提法。生态公平,一个新鲜的概念。

信箱里还有他们发来的此次活动的背景资料,但我没看。我不想因为一些文字先入为主。我要从一个过程的自然展开中一窥“生态特区”如何确立与运行,又如何作用于社会。

天黑时,天下起小雨,他们到了。

我在镇上一个小饭馆里与他们相见。吕植说,见了我预告此行的微博,但我把她任教的学校弄错了。她停下牦牛肉炖萝卜汤不喝,正经地说,她是北京大学教授,而不是我以为的另一所大学。我并没有感到尴尬。我想,就这么开始挺好。除了礼貌的寒暄。他们交谈,我倾听。这时,雨仍然下着,饭馆门口马路上一片湿淋淋的光芒。吃完饭,我们连夜上山。大家都希望明天是个晴天。在海螺沟二号营地住下,半夜醒来,我听见谷中的溪流在大声喧哗。记起小时候,那些山村的夜晚,如果溪水发出比平常响亮的喧哗,母亲就会说,天要晴起来了。我不知道这样的乡土经验中蕴含着怎样的科学道理,这时却记起了母亲在我儿时枕边说过的话。

第二天早上,天真的放晴了。雾气慢慢散开。云缝间露出了一汪汪湖水般的湛蓝。林间空气清冽。我们上山,不久就从一片冷杉的林线后看到贡嘎雪山金字塔般的山体缓缓升起。雪峰下是一泻而下的冰川。冰川深切入森林地带,深沟的两侧,斜射的阳光给错落在山梁上的杉树林勾勒出一道道迷人的轮廓线。数码时代了,摄影成本空前低廉,快门声响成一片。脚下的冰川虽然一年年消融退缩,依然无比壮观。我在冰川旁的山壁上拍到两种结果的新植物。一种叶子像是匐地柳,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紫色的浆果。另一种植物也长着相仿佛的叶子,却结着一簇簇晶莹的白果。跟专家出行的好处很快体现。都没打开相机让人家看图片,根据我简单的半专业的描述,擅长植物分类学的顾垒博士告诉我两种久闻其名的植物名字。紫果的是越橘。而白的那种就叫白珠——而且,是花,不是果。再打开相机,检视照片。果然,那貌似玉珠的果上有小小的开口,一律五裂,露出了里面作为一朵花该有的基本构成。那开口实在太小,在相机上把放大按钮按了又按才显露出白珠作为一朵花的秘密。这也怨不得它。海拔4000多米的高度上,不见阳光的时候,早已滴水成冰了。进化之功用了多少年,才让它这个时候还能开花,还能孕育籽实。

这就是贡嘎山中的梦幻行程,两三个小时里,我们不断上升,直到将近海拔五千米的高度,植物生长的极限。

然后,我们又顺着山坡下降,下降,来到了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度,这里已经是亚热带森林的景象。一行人停下来,在一株十多米高的阔叶乔木跟前。一个熟悉的名字:康定木兰,和眼前这株陌生的树联系在一起。这株树便是一株熟悉的树了。有了名字的树,就和人有了某种神秘的关联。

昨天,在旅馆里上网了解“山水”时,还看到一篇声讨民间环保组织缺点的檄文,其中一条说一些民间环保组织干不出什么实事,就说自己在宣传环保理念。就我个人经验来说,如果不是逢到什么什么节什么什么日来了,在街头支个摊子的象征性宣传,就是仅仅把身边植物的名字告诉给公众,这种宣传也是有功德的。虽然古人就号召“多识花鸟虫鱼之名”,但几千年下来,中国人识得身边事物的人着实不多。而人这种生物和其他生物之间,关联本是自然存在的。但对每一个具体的人来说,认识才有关联的可能,不认识其实就等于没有建立关联。尤其在中国这个“熟人社会”,不认识的人就没有关联,何况是别的生物。现在,这株康定木兰就站立在眼前,树干通直,挺拔向上,这一点不大像木兰科的植物,但叶片和叶脉却显示了木兰科植物的共同特征。这是一株年轻的生长健旺的木兰。它是我们此行要特别关注的第一个对象。

据说,几十年前,康定木兰在当地生存还较为普遍。是森林采伐毁了它们。其他的“有用之材”——参天大树被伐倒时,它们被倒下的大树压倒在身下。而且,当年的采伐并不是把大树砍倒那么简单。一株被伐倒的大树,一片被伐倒的森林,有用的部分还要从四五十度五六十度的陡坡上滚到山下,这一路的横冲直撞,猛烈的重力冲击下,不止是树,山坡上连贴地的草也难以幸存。二十多年前,采伐停止了,许多植物重现蓬勃生机,康定木兰却因为生长缓慢,在生存竞争中处于弱势。于是,这种初春时节会绽放出一树树红色花朵的树变成了珍稀植物。眼下,这株挺拔的康定木兰就站立在景区公路的路肩之下。修公路时造成的空地上,还有保护区尝试性地栽下的十多株木兰苗。这些树苗都有两三米高,但树干却是那么细瘦,比那些饿死了自己的模特还瘦得让人忧心。这样体格的树,要来参与这活力十足的森林中近乎野蛮的生存竞争、壮大种群,没有人为的干预,实在是没有太大指望。就在那株树下,大家讨论如何保证木兰苗移栽的成活率。后来,我们车行下山,来到当地林业部门的育苗基地。在这里,我们看到几百株茂盛生长的木兰苗。基地的工作人员介绍,这些都是采集野生木兰种子培育而成的。看起来,只需要把这些健康的树苗移栽到野外就可以了。而就在这个环节上,问题出现了。牵涉到一个问题,钱。培植这些树苗要钱,移栽要钱,移栽后管护并使之继续成长也需要钱。国家也有相关的经费,也就是有政策。但政策是普遍性的,针对一般状况的。这点针对一般状况的育林经费用于康定木兰这种自然生长困难的树种,自然远远不够。我不是检讨相关的林业政策,只是说,如此情形之下,“山水”这样的民间环保组织的工作空间就出现了。在我看来,这个空间是存在的,但边际却模糊。中国,是大政府社会,这个社会还没有学会如何运用民间组织的力量,来从事一些政府会办,但不一定能办好的工作。一般而言,民间组织有巨大的热情,可以提供一定的资金,还有专业人才,可以办好一些事情。但是,怎么更有效地使康定木兰式的环保问题被更多的公众知晓,并参与进来,以此传播和实现“山水”关于生态公平的概念,大家就站在那个苗木茂盛的苗圃中热烈讨论。时间是下午四点。此前,两点半,我们在一家饭馆等待稍晚的午餐的那半小时,还就此议题分组讨论过一次。我是新人,无从置喙,但又要说话,便说,我写文章,把听来的话告诉给更多的人。大家还给了我鼓励的掌声。

我想,自己的作用也就是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样的环保组织,他们的成绩和面临的困难。在我看来,困难不在于某个项目的推进本身,而在于,他们活动空间的边界模糊。这边界关涉政府职能,也关涉公众的认同。而这是中国最模糊不清的地带。

离开苗圃,来到新兴乡的一个村庄。我们继续康定木兰的故事。“故事”,是的,这伙人比我这个靠写故事为生的人还喜欢说这个词。他们说,“要讲好我们的故事”。故事把我们带到一株400多岁的叫“康定木兰王”的大树跟前。

据说这里原先有两株康定木兰,尽管木兰不是雌雄异株,但在这个将老木兰树认作神树的村庄里,村人说,原先的两株老木兰一公一母,多年前修公路,挡在路线图上的一株被伐掉了,剩了眼下这一株,在秋日阴沉的天空下,像所有空旷处的大树一样如伞如盖。以后,来到这里,不仅可以认出一棵树,还可以据此认出一个寻常的村庄。这株树真的是有些“故事”了。他们所说的“故事”,按我的揣摩,就是一件事的可以讲说之处。这株树长到这么老,而且,在我们这个曾经相当地与树为敌的时代里,真有可说之处。

故事之一,当年另外一株老木兰被伐倒消失的地方,“山水”动员来歌星刘若英,和专心看护木兰王的村民陶婆婆一起,栽下了一棵新的木兰——就在陶婆婆家的菜园里。这棵木兰纤细瘦长,却已经栽下好些年了。它长到三四米高,树径应该还没有十个厘米。陶婆婆说,这树要十年左右才能开花。难怪它会变得珍稀,难怪它难以自然恢复。

故事之二,这棵这么老的树,每年农历三月,都会生气蓬勃地放出红花万朵。早被村里人视为神树,享受香火,且真的有求必应云云。传说,“文革”前,树下还有一座庙。到了毁庙的年代,村人把菩萨像嵌藏在巨大的树身中间。不几年,树身竟把这菩萨像包裹起来,如今村民们拜树也就拜了菩萨,自然就免了重新建庙的辛苦。

这几日,树病了。我们去之前,当地林业部门的技术人员刚给树看过病。据说无大碍。木兰王生病,会诊、开方也作为一个故事上了成都的报纸。

在这儿,还听到一句让人感动的话。是和陶婆婆新栽了康定木兰的歌星刘若英说的。再上路的时候,“山水”的项目负责人李先生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这个故事。他说,本是他给她讲生态与环保的重要性。这些都是大道理。讲的人自嘲,自己讲的时候也觉得有些大而无当。但这位歌星如此总结,“如果说这世界是一点一点在变坏,那我们做的这些事情,就是让世界一点点变好!”我想这是一种会心而熨帖的说法。

离开木兰王,我们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与浓雾中翻越雅加埂。这条线路,是我走过的地方,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我认出了自己曾经拍过杜鹃、拍过瑞香、拍过点地梅和金脉鸢尾的那些地方。

康定。他们和当地林业部门交流。

我离开这个团队,和当地文学朋友聚会到深夜。

第二天,又跟大家一道出发。

翻越折多山时,风裹挟着细细的雪霰。这是我们这天翻越的第一座雪山。然后,我们下到了深谷。那些深谷中,青稞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了。阳光出来时,有成群的红嘴鸦和野鸽在留着金黄麦茬的地里起起落落。就这样,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房屋间耸立着巨大核桃树的村庄。山坡上,成林的白桦树一片金黄,而那些树形优美的杨树纷披着黄叶站立在公路与河岸之间。那是一个个讲藏语木雅方言的村庄。贡嘎山就被这些操木雅方言的村庄所环绕,因此这座雪山的全名叫作木雅贡嘎。我们从贡嘎雪山的东面进入,现在我们来到它的西面,翻过折多山后,被河流引领的道路又转而向南。这条线路的一半曾经走过。继续往南的一段,我也是第一次来到。在一户熟悉的农家午饭。不是我熟悉,而是“山水”的朋友们熟悉这户人家。饭后,他们交谈,我拿着相机拍村边清澈的小河。拍路边盛开的黄花亚菊。拍村子对面漫坡的白桦林。那片白桦林间,还站立着许多枯死的云杉与冷杉。我猜,多年前,这片森林曾经猛烈燃烧。问村里人,说那场大火是二十多年前了。但现在,茂密的白桦从河边一直蔓延到山梁上,一派金黄,仿佛一曲交响乐中最绚烂的华彩。这片白桦林也说明,大自然其实具有非常强的自我修复能力,真正可怕的是人类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扰与破坏。如果人类关注方法不对,大自然宁肯我们将其遗忘。

一个英国人在他的书中写过这样一段话,他说,人类对自然的错误在于,我们“确信植物界每一部分的设计都是为了服务于人类的利益”。这个人还说:“对自然界的一切观察都需要利用智力分类,借助于它,我们这些观察者对周围众多的现象进行归类、排序,否则就难以理解。”但就是这种归类与排序,曾经强化了人类的优越感,科学至上主义有些时候也曾经鼓励了一种超级的实用主义。我想,“山水”所做的工作,他们的“生态公平”,就是科学对自身的警惕与反思。生态公平我想首先就是众生的平等。这个众生,不该单指不同的人、不同的族群,而是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也曾和一些僧人讨论过,佛家所说“一切有情”是否包括植物,大多数说,包括动物,不包括植物。也有这样的表达,“应该包括,但好像没有”。今天,人类或者说一部分人类已经开始觉悟,“一切有情”是指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形式。其实,即便是佛经里也说得很清楚,“众生平等”就是一切生命体的平等。为什么呢?《妙华莲花经》有云,因为它们都是“一云所雨”,“一雨所孕”。

午饭后,我们开始攀爬第二座雪山:子梅垭。

谷地里阳光灿烂。高山草甸一派金黄。其间片片蔓延的灌丛叶子都变红了。那是以多刺的小檗和鲜卑花为主体的植物群落。海拔上升。浓雾与冷空气开始从雪峰顶上一泻而下。公路进入小叶杜鹃密布的地带时,四周就只有积雪与浓重的雾气了。我们打算翻越的山口海拔高度四千五百米。计划中,我们将从那里下降到山的那一边。山那边的峡谷里有一个叫子梅的村子,十户人家,六十多口人,占地却有一千多平方公里。这些年,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背包客去到那里。去经历,去穿越。自然,也扰动了那里亘古的宁静。如果植物面对人类还雍容地保持着平静,那么野生动物却是更容易被扰动的。“山水”在那里设有一个观察点,同行的一个小伙子,就在那个村子里待了一年时间,观察被扰动的动物与那个村庄,帮助村民学会如何接纳那些造访者,如何收拾他们带进来后并不打算带走的东西——垃圾。用“山水”的专业表述,叫作“创新社区保护地可持续保护管理模式”。知道我们一行将去造访,子梅村的村长翻过雪山,到这边的乡政府来等待。当我们到达海拔4500米的子梅垭口时,雪停了。雾气渐渐散开。这时,隔着一条宽阔的峡谷,贡嘎山又冲出雾气矗立在我们面前。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方向打量这座伟大的雪山,木雅贡嘎。相机镜头中,冠雪的山顶,那些金属质地的悬崖如在眼前。很快,雾气再次席卷而来,雪山和周围的一切再次隐入云雾。

在这样恶劣的气候条件下,不是所有车都能下到山下,又重新返回山上。最后,只有一个小组去到山下,去检查他们这个项目点的运行情况。我们大多数人回头下山。穿过刚刚经过的峡谷,我们又来到了下午的阳光下。然后从另一座雪山脚下开始新的攀爬。

这是一天里开始攀爬的第三座雪山:鸡丑山。不喜欢这个名字。问同行的当地人,曾在“山水”工作过的尼玛,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回答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是说,藏语里的意思。因为只从字面看,汉语里的名字已经自然显现。是的,我喜欢这座山,但不喜欢这不美好的名字。这座山真是漂亮。杉树林沉郁,桦树林明亮。然后,在夕阳的光瀑中,森林消失,草甸和灌丛出现。然后,阳光消失。雾气再次四合而来。风嘶吼,雪飞舞。我们上升,到达某一个高点,然后,疾速下降,奔向另一道峡谷。另一个故事。

另一个故事的主角也是一种珍稀植物。

植物的名字叫五小叶槭。

这个故事中有一个植物猎人熟悉的名字:约瑟夫-洛克。如今他的故事广泛传播。就是这个人,上个世纪初,他在横断山中发现了这个树种,采集了标本,再后来,一个德国科学家命名了它。那时,这种植物似乎就已经非常稀少。以后,干脆就没有科学家再发现过它的身影。于是,将近一百年后,一个中国植物学家开始寻找。最后,在这个峡谷的低处,海拔两千多米的狭窄山谷中间与这种植物相遇了。在大山里,这个海拔高度上,两边的山坡会突然陡峭,原来开敞的峡谷突然变得很逼仄,连带着,道路也会跟着变窄,而且,时常被塌方阻断。植物学家在山里转悠很久了,但那种植物一直没有现身。当他到达此地时,五小叶槭们就在湍急河流对岸的山坡上,那是一面相当陡峭的山坡。这样的山坡上,肥沃的表土总是流失殆尽,露出风化的岩石。山坡下面,是几块斜挂在坡上的庄稼地。这样美丽珍稀的植物似乎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可是,当植物学家被阻在路上,这时一位农妇经过,植物学家从这位农妇的背篓里发现一段青枝绿叶,他眼前一亮。因为它那一簇狭长的五枚叶片。于是,植物学家发现了它——五小叶槭!路上,我一直在想象细节。因为农妇不会只在背篓里装一段树枝,她一定是用它遮盖什么,是刚采摘的樱桃,还是新鲜蔬菜?那段树枝摘下来,只是给她辛勤得来的收获物提供荫凉,保持新鲜。但这样的细节已经不重要了。故事不会重现所有细节。故事的主题是关于发现。植物学家就此发现了这种珍稀植物。然后,一个水电站在此开工。电站的出水口被设计在这片有着成十上百棵五小叶槭的山坡上方。植物学家奔走呼吁,并得到当地政府支持,也得到施工方的理解。水电站的设计得以修改。出水口挪动了一两百米。工程造价因此增加了上百万元。然后,那些稀有的树才没有被工程产生的砾石与土方淹没。五小叶槭得以继续在那片陡峭贫瘠的山坡上继续生长。

我们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上山,可以看到五小叶槭朦胧的轮廓。打开相机的闪光灯,也只能拍下树的一些细部。它扭结虬曲的树干。一支叶柄上伸张的五片狭长叶片。它轻盈的翅果。

天黑透了。加上是阴天,没有天上星光辉耀,树就在面前,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行人摸索着下山。村民把我们带到一户人家的菜园。这其实就是从陡峭山坡上硬辟出的一条几米长一两米宽的小台地。仅此一点,也说明人在这狭窄山谷里生存的艰难。但是,这块小小的菜地让给了树。这块菜地的主人自己收集种子,播撒在自己的狭窄的菜地中,看着它们出苗,抽茎,伸枝,展叶。从就在近处的电站厂房弥散过来的灯光中,可以看到那些树苗已经长到一米多高了。它们是那么密集地挤在一起,仿佛密集的箭竹。我们这一行人出现在偏僻的山村,引来了许多村民,挤在这户在菜园里成功繁育了五小叶槭树苗的人家并不宽敞的院坝里。他们在感叹,这种树命好。将来肯定像大熊猫一样。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憨直汉子。我想,他就是“山水”着力培养与支持的“乡村绿色领袖”。我问他为什么栽这些树苗。他说,听说这是很珍贵的东西就采些种子,没地方种,就种到自家菜园里了。他的邻居替我推测,将来这些树苗会值多少钱。但这个汉子笑说,当年哪个知道是那么宝贵的东西啊。这树长不大,生不出可以盖房架桥的有用之材。而且,砍来烧火都不行,因为木质坚硬,纹理纠结,斧劈不开。因为无用,所以幸存。村民们说,就是叶子红了的时候,十分好看。他们替我们遗憾,早来了十几天,不然就能看到它最漂亮的样子了。

将近十点,我们在九龙县城的小饭馆里吃晚饭。

晚餐也是热烈的讨论会:能为这样的珍稀树种做些什么?怎么做?

简单归纳一下。原生态派。就是这些树依然生于荒野,人工育苗已经成功,剩下来的是,让它们回归荒野。也有另一派,可以叫作开发中保护派。就是发掘这种树的价值,因为这种价值而使其广布四方。有什么价值呢?这个大家不约而同,观赏价值。首先这种树形态优美,叶形漂亮,秋天变红后更加美丽。但这种培育需要相当的精力与时间。反对的声音同时出现。如果这种树的观赏价值被广泛传播,那不等可以推广的园艺种培育出来,原生地这一百多株说不定就被盗挖殆尽了。这样的事有过先例。一个珍稀物种被发现,然后被标出高价,接下来就是疯狂的盗采。今天的中国人,追求城市的繁华,却要以荒芜乡野作为代价。原来站在村前的大树被移栽到城市的街头。一块长相奇伟的巨石,本来在荒野里披着一身地衣与苔藓。某一天,人们动用许多机械,耗用许多汽油,挖掘,起吊,搬运,来到城里某个公司或机构的门前,剥掉地衣,抛光,刻字,完全出于身后高楼中某个人拜物的疯狂。我自己就亲见过,当城里疯狂爱上兰草的时候,岷江峡谷中野生的兰花就被采挖殆尽。植物因为珍稀被发现,但保护措施却难以及时跟进。这种珍稀植物发现后造成原生地原生种消亡殆尽的名单还可以继续拉长。

这两派人谁说服了谁?至少在当时,没有谁的意见成为压倒性的意见。

我倒是想起那位农民的话,这种树是因为其无用而幸存的。在山坡上,我看到那树枝上结满了种子。那些细小的种子包裹在翅形的荚果中间。那翅果真是漂亮。荚膜半透明,脱离枝头时可以乘风滑翔。是的,种子结成这样,可不只是为了漂亮,而是为了乘上气流,飞到尽量远的地方,去生根发芽,扩展种群。但是,偏偏是这种能结出众多种子,而且是把种子随风播撒的植物的种群却日渐凋零。这是一个秘密。或者,保护性研究应该从此开始。而不是把种子弄到苗圃里一栽了之这么简单。但,这又不是“山水”这样的组织能做的事情了。其实,早在上个世纪初,洛克们就把五小叶槭引种到美国,后来又引种到欧洲,成为著名的观赏树种。有资料说,第一代引种的母树中的最后一棵,已经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在美国死去,剩下的就是二代三代以后的园艺种了。

因为急事,我得离开,不能继续与他们同行。起个大早,驱车赶到康定机场。一路上,林梢和山坡上铺着薄雪。到康定机场,雪大起来,我待在候机厅里,打开书,昨夜从山上采的一枚翅果现出身来。吕植发短信来,他们一行正在翻越另一座雪山,去雅江,考察他们正在进行的另一个项目。那是另一个生态问题,被保护的野生动物和当地农民的冲突。我没有问她昨天的讨论是否有了结果。

我想,很多事情,一时不会有结果。因为这不是“山水”这样的民间环保组织的问题,而是整个中国的社会机制的问题,是公众的启蒙与觉悟。在这个高歌猛进的时代,这样的问题往往被遮蔽。

而“山水”们的工作,在我看来,真正的意义首先是使这样的问题得以呈现,并被一些人所关注,并把一些关注这样问题的人们联接起来,然后,才是他们在一个个项目、一个个案例中积累的宝贵经验,成为这个社会普遍的认知与实践。